最后一封,张衍甫一翻开只觉得字迹陌生,措辞也来得生疏,待看得落款处那一方上极殿副殿主的印章,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齐云天发来的请柬。
他愣了愣神,将那请帖翻来覆去又看了一遍,什么也看不出来,于是转而问那小童:“这些请柬都是几位真人亲自留下的么?”
童子老实答道:“回殿主的话,沈真人,孟真人与孙真人是亲自留的帖子,齐真人那封乃是关师叔送来的。”
“关师叔?”张衍之前并未听过溟沧有这号人物。
“殿主有所不知,关瀛岳关师叔乃是齐真人成就洞天后收的亲传大弟子,如今在玄水真宫修道,也偶尔来浮游天宫听齐真人差遣。”童子见他有询问之意,忙一五一十地禀告,“方才关师叔说来此帖,言是齐真人的意思,当不会错。”
亲传大弟子……张衍默不作声地合上玉柬。原来一别多年,那个人也已主动收徒,有了自己的弟子,想来也当是有掌门与正德洞天的意思在里面,却不知这个徒弟是否是他中意才选出来的?
他踩着云头缓步离去,只觉得百般思量,皆是无果。
但既是齐云天主动邀约,他自然不可不去。哪怕不为过往旧事,自己这渡真殿主,也断没有拂了上极殿面子的道理。
第三百八十八章 三百八十八
“嘱咐你拟的请帖可送去了?”
天枢殿内,齐云天接过关瀛岳递来的几份文书,忽地问道。
关瀛岳点头称是:“弟子去时掌门真人还在留渡真殿主说话,是以弟子按恩师的吩咐,让执事弟子转交。”
齐云天淡淡应了一声,翻开面上那一折文书,提起朱笔在在滴水砚中蘸了蘸,批下寥寥数语。关瀛岳侍立在一旁,难得有几分欲言又止,他想了想,见那朱砂已有些稠了,便主动去过一旁的玉签仔细搅匀。
“怎么?”齐云天头也不抬。他深知自己这大徒弟的性情,一贯低调内敛,长辈前进退含蓄,轻易不多言,不多行,今日难得这般主动中带了些殷勤,自然是有事相求。
关瀛岳一向不善言辞,见自己那点小心思已是被恩师看破,有些不好意思地老实交代道:“恩师,弟子久仰渡真殿主大名,却一直未能得见……不知,不知七日后那场宴席,弟子能否随恩师一同前往?”
齐云天将手中那一折文书批完合上,又换了一本:“既然想去,那便去吧。”
关瀛岳不意此事竟来得这般容易,愣了愣,还有几分恍如梦中。先前他听梦娇师姐言说,恩师看似高深莫测,实则待下极好,心中总还是存了几分敬畏之心,不敢轻易多言,如今看来,倒是自己对恩师多有误解。
他于齐云天身侧侍奉也有多年,只觉恩师虽时时笑着,但那笑来得疏离且遥远,似云遮雾障,教人窥不出笑意之后的情绪。为人弟子,自然不敢妄自揣测长辈的心意,只是偶尔听梦娇师姐说起恩师的一些旧事,又只觉那三言两语间所描述的恩师,与如今主持上极殿的恩师,大相庭径。
齐云天随手提笔批了几字,忽觉身边少了动静,抬头看了眼一旁愣愣的关瀛岳,笑了笑,又继续忙于手中的事务:“就这般高兴?”
关瀛岳赶紧替他将那几份批完了的文书垒好:“弟子,弟子……”
“好了,去吧。”齐云天见他窘迫,便也不多留他在此不自在,“另外几处的请柬,也替为师送了去。”
“是。”
待得炼化完渡真殿正殿的机枢,已是三日过去,张衍睁开眼时,只觉小界之内一片混沌,似天地未分,而之前涣散的灵机却徐徐聚拢,向他哺来。
他随即静心打坐修炼了几日,掐着时辰起身,换过渡真殿殿主的玄色法袍,整理好衣冠,便收了法相正身往悟世水洲去了齐云天的请柬上说得明白,七日后在悟世水洲的任飞台上设宴相待。
齐云天会主动相约,张衍其实是有些意外的。意外之余,又平添了几分不可捉摸,齐云天这个人从来都是让人摸不透的,从前总以为以全然了解,时日久了才醒悟过来,他们其实从未相互懂得过。
悟世水洲四面青苇横飞,今夜月色皎皎,雪练倾河,一派婉然。
衔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路抵达任飞台,张衍才发现,自己竟是最后一个到的。
原来今日前来赴宴的并不止他一人,又或者说齐云天递出的请柬也不止他手中一份,高台之上,齐云天安居主座,身后侍立着一个眉目恭敬的青年。而后往下则是霍轩,宁冲玄,钟穆清等人,便是连世家的杜德,萧傥之流也是在的。乍一看去,昔年与自己一届的十大弟子,除却方振鹭外,倒是尽数到了。
齐云天正同钟穆清絮絮说着什么,忽见他来了,便含笑起身招呼:“渡真殿主到了,快请上座。”
他一起身,其余人自然不敢坐着,也跟着起身相迎。
张衍一时间只觉得此情此景真是似曾相识,抬头对上那双微笑的眼睛,却已难寻旧日那种殊艳的色彩。他由着齐云天身边那个青年引自己去往高台上的席位,受下了曾经那些同门的礼数。
“今夜乃是我等师兄弟小聚,无需拘泥繁文缛节。”齐云天重新落座,向着诸人笑道,“不过渡真殿主成就洞天,实乃溟沧之喜,倒是值得先喝上一杯。”
他率先端起面前杯盏,向着张衍一敬。张衍只得一并笑了笑,陪着将面前那杯满上的酒一饮而尽。那应该是极好的佳酿,偏偏入口竟苦得发涩。
一盏饮罢,自钟穆清起也纷纷起身相敬,张衍于礼不该推辞,齐云天则在高处笑意安然地注视着这一派兄友弟恭。恭贺的话翻来覆去不过就是那些词句,偏偏也只能同样礼尚往来地应下。宁冲玄倒是一如既往地干脆,只略一举杯,并不多言。
如此,话头似也渐渐敞开了些,张衍闻得霍轩问起此番在外云游的经历,便也拣了几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讲了,又是一番惊奇赞叹。今夜有齐云天坐镇此间,哪怕相互未有那许多交情,也总归是一片其乐融融。自有鱼姬捧来珍馐新酒,逐一侍奉到每一处桌案,而后乖觉地退下,听候差遣。
“说来,还未恭贺大师兄洞天之喜。”张衍与洛清羽说罢两句,敬过一杯,似才忆起什么,转而看向齐云天,将口吻拿捏得适宜有度。
“大师兄”三个字久未出口,如今这般直白地唤出,竟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齐云天却并未因这一声旧日的称谓有半点多余的动容,他款款笑了,温言道:“渡真殿主有心了。”
张衍借着这一刻的对话名正言顺地看向齐云天,月色照落,这个人的眉眼还是旧日一般端然,且更加雍容与从容,再也见不到昔年幽居玄水真宫的落落寡欢,而是溟沧上极殿副殿主应该有的光明正大,老成持重。
看得出来,入主上极殿的这百许年,他过得很好。想想也对,如今的齐云天,已非是当年那个不过元婴修为的三代辈大弟子,他距离那个极高的位置也不过只差一步。世家需得尊他,敬他,掌门真人亦是器重于他,更何况他还有孟真人暗中扶持。他的位置稳如泰山,谁也动摇不得。
原来,自归山以后那些落不到实处的心思,也不过是为了看清他这一眼,看看他这些年是否真的安好。
当年离山前,隔着灵穴外一层禁制自己什么也不曾得见,如今真真切切看过了这一眼,便觉得其实他们之间是真的无需多言了。昔时提出一战的人是自己,伤他的人也是自己,现在齐云天尚已自往事中走出,自己也断无道理将他拉扯回那些前尘。
张衍本要如常开口说些什么,却见一道清光穿云过水,迢迢而来,最后径直落入齐云天手中,化作一方玉笺。
任飞台上倏尔寂静了下来,有心者皆是不动声色地看向高处。
齐云天手指一捻,展开看过一眼,神色并无变化,自转而唤来身旁侍立的青年:“瀛岳。”
“弟子在。”
张衍转头看向那被唤作“瀛岳”的青年,原来他就是齐云天洞天之后所收的大弟子,第一眼看去并非十分聪慧,却自有一份沉稳厚重,一身根基亦是扎实,足见是得了齐云天的真传。
“为师有事需得先行一步,替为师好生招待你的诸位师叔。”齐云天留下淡淡地嘱咐,起身向着众人告了声抱歉,便踏水而去。
张衍略一皱眉,还未琢磨出究竟是何事竟需齐云天中途离席,一杯酒已是敬到了他面前。
“渡真殿主,恩师有事先行,还请莫怪,小侄代恩师敬殿主一杯。”关瀛岳既得齐云天的交代,便半点也不敢大意,何况面前之人乃是他素来崇敬的张真人,更是平添了几分郑重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