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掌门收了目光,看向身旁:“云天,你说呢?”

齐云天于高处自上而下静静地打量着世家那几张面孔,自那股子殷切中窥出几分端倪这般请命,自然为的是能卖出一个人情,免得日后被秋后算账。虽在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只不过……

他并未思虑太久,仍是以得体的姿态答话:“张师弟曾任十大弟子首座,又为溟沧立得大功,循例可堪此位。”

“如此,此事便这么定了。”秦掌门深深看了他一眼,继而平静宣布,“待得张衍回山,即可领渡真殿殿主一位。”

齐云天的目光落在砖石与砖石之间的缝隙上,冷定得没有半点波澜。

而后诸真又议了两句旁事便散去,齐云天本要就此回转天枢殿,却见孟真人遥遥立于云头,似在等他,便主动上前问安:“老师万寿。”

孟真人反复打量了他几眼,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后低低一叹,顾左右而言他:“云天,方才殿上,为师瞧着你气色略寡淡了些,可是近日操持俗务太过辛劳?”

齐云天打了个稽首:“劳老师挂怀,弟子一切无恙。门中事务虽是繁杂,但幸得有老师与师祖指点,皆是顺遂。弟子忝居上极殿副殿主一位,自当为山门着想,此乃应尽职责,不敢不尽心竭力。”

“……”孟真人听着这样一番滴水不漏的对答,心中一叹,抬袖一卷携他一并回了正德洞天说话。

师徒二人于飞鸿台上相对而坐,孟真人见自家弟子始终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只得主动与他挑明:“那张衍便要回来了。”

“张师弟乃是溟沧弟子,自然是要回转山门的。”齐云天微笑道。

孟真人有些忧心忡忡地望着他:“你二人如今皆已成就洞天,许多前尘往事……”他顿了顿,咽下了原本要说的话,“你如今为上极殿副殿主,他又将主持渡真殿,日后免不了多有往来,为师只望你二人,能好生扶持,共振山门。”

“是。”齐云天颔首,答得简明扼要。

这样波澜不惊的态度让孟真人更有些拿捏不准他的意思想当年,张衍修得元婴法身甫一归山,自己这好徒弟便虎口拔牙,掐着世家的七寸逼着对方交出了十大弟子首座的位置,如今张衍入得洞天之境,世家眼巴巴举荐张衍上得渡真殿殿主一位,他看着反倒并不那么热切。

齐云天得成洞天之后,虽事事皆以溟沧为重,所行也没有一处不得体,可孟真人却始终觉得,这份平静,来得教他有些心惊。

从前那么喜欢的,竟也会有那么不喜欢的一日么?

第三百八十七章 三百八十七

明明已是许多年过去,远远地眺望龙渊大泽,却仍觉得是旧日的颜色。苍青里透着深邃,深邃中包容天地。

此时龙渊大泽之上,十一道光华冲天而起,震荡开无边法相相迎。张衍收了一天玄气放眼看去,但见正中那一道真水接天,气势无俦,心头不觉隐隐一动。自得成洞天后,他顺路料理了一些琐屑,在外蹉跎数十载,今日方归。他知道自己终是要回来的,世间因果,周而复始,兜兜转转,始终不过在一处。

他正了正衣冠,踏着翻覆的云浪径直上得浮游天宫,入得殿中。

上极殿内是他司空见惯的威严与端肃,师徒一脉与世家两侧的面孔也是从前看得熟了的自然,他有意留心了一眼世家之首的位置,那里已不见昔年太易洞天的身影。

就这般将两侧的人物一一看过,张衍才终于将目光方向了高处星台之上。

时隔两百载有余,他终于还是再次见到了那个青衣端持的身影。明明心中早已存了准备,却仍旧有几分猝不及防。

回转山门的途中他便已听人说起,溟沧派的齐真人已与百许年前与玉霄派的周真人同日成就洞天。那一日繁星与沧海并起,九洲风云雷动,此景万古难见。

齐云天。

张衍到底还是沉下一切心神,允许自己去看清这张脸。对上那温和的眉眼时,他几乎觉得自己还停留在那场荒诞无稽的幻境里,还未在道法上点下了结的那一笔。他看着齐云天,无法不想起那个与他有着一般面孔的人,那段坐忘莲残留的影子,是如何带着心头致命的伤痕跌入无边黑海,化作泡沫四散。

触目惊心。

“掌门有谕,请渡真殿主入位。”孟真人手执法旨出列,沉声开口。

张衍醒过神来,收回这一眼目光,稽首应下,来到师徒一脉最前方那一处席位站定“渡真殿主”四字来得意外,却又无需意外,在其位则谋其事,自己如今成就洞天回归山门,得此一位,自然要为山门鞠躬尽瘁。

殿下诸真见他上位,也随之一拜:“渡真殿主有礼。”

“诸位真人有礼。”张衍神色如常的还礼,震开一身玄冥法相,与之前那十一道光华合做一处。

“往事迢递,贺我溟沧又得十二洞天。”秦掌门于高处笑叹,随即向着一旁道,“时辰恰好,可行册立之礼。”

“是。”张衍闻得齐云天平静得体地应下。

明明仍是身处上极殿,张衍却觉得留在此地的不过是自己的一具躯壳,循着本能应对一桩桩礼数,而神魂,却是因着齐云天那一声轻描淡写的话语,游离于这片大殿之外的。他原以为,时隔多年再见到真正的齐云天,必会生出许多感慨,然而若干心绪纠缠到一处,竟只剩下丝丝缕缕的安心与欢喜。

原来还是欢喜的,明明举手投足都似被看不见的丝线勒着,心中却还是存着甘甜。

这不是幻境里那半真半假亦虚亦实的假象,也不曾有那道玄机奥妙的水帘相阻隔,这个人此刻确实就站在高处,待得孟真人宣读完法旨之后,捧过渡真殿主的法袍宝印,示意他上前领受。

曾几何时,也曾有过这般相似的一幕。踏上玉阶的时候,张衍这样想着。

那一年玄水真宫的渊兮殿,自己仿佛也是这么一步一步走向那个人,从他手中接过十大弟子的权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画面都已遥远,唯独一丝心绪格外分明。

“张真人得道功成,可堪此位。”齐云天神色平和地望着他,将手中白玉盘交出。

张衍静静地对上那张太过熟悉的脸,躬身接下,待得再抬头时,齐云天已然回身,折返至秦掌门身侧,并不给他更多看清的机会。

大礼一切如常,也了无意趣,不过循规蹈矩,凭着礼数应对。

而后世家萧真人出面,言是如今渡真殿已有主位,有些事情不可不议。说着,便拎出了数十载后又有魔穴现世一事,言是需得请渡真殿出力协助。

张衍不动声色地听着,心中有数此事说来可大可小,于今日册立之时讲来,实则是有些失礼的。世家如此按捺不住,十之八九也是为了过往恩怨,想借此事来试探他张衍的态度。

他心中觉得好笑,但也答得干脆:“魔宗乃我玄门之敌,为大局计,渡真殿自当出力。”

此言一出,也随之表明了他如今的态度。世家闻言,神色俱是松弛不算少,倒很有几分劫后余生的意思。

随即秦掌门又留他絮说了几句,便示意他可退下。张衍出得上极殿,便有一名童子上前,恭恭敬敬打了个稽首:“张殿主,此是几位真人命小童交由殿主的。”说着,便呈上几枚玉柬。

张衍接过,翻开当先一份,原是孙真人邀他前去赴宴,以贺洞天之喜。

再往下是孟真人与沈真人的请柬,意思差不许多,也是请他一聚,谈法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