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虽有几分意外,但面上并不显露,心中知晓,此事反常,后必有妖。
“呵。”这样一派赞颂中,高处却忽地传来一声女子的轻笑,虽然压得极好,却终归带了些讥讽之意。
众人不觉抬头看向掌门下首的秦真人。
“师姐。”沈柏霜知她素来不喜张衍,低声提醒了她一句。
秦真人放下掩唇的手,笑意冷然,向着秦掌门主动开口:“张衍为门中十弟子首座,立此大功,为上殿偏殿主,授门中大道正法,也是应有之义。”
她话语说得极慢,字里行间都是显而易见的讽刺,带了几分刻薄之意,将“上殿偏殿主”几字咬得分明。
张衍目光一动,暗暗看了眼孟真人,后者虽神色得宜,但眼中亦是有惊忧一闪。
掌门之前曾许平定魔穴之人渡真殿偏殿主之位,门中皆知。然而今日秦真人却不言渡真殿,只以上殿相论,看似是抬举于他,说他之功德,赐以上极殿偏殿主之位也不为过,实则却是包藏祸心,蓄意挑拨。
上极殿殿主一位素来由掌门领职,偏殿主之位,自然便是留与下一任溟沧执掌的。若无意外,此位本该是由齐云天成就洞天后所领,秦真人此时所言,若被有心之人放在心上,只怕日后便不知还要生出多少事端。
秦真人看着众人暗中变化了的脸色,笑意更深,旋即又故意蹙眉,露出为难之态:“只是赐以真宝……掌门师兄,当年大师兄破门而出时,可是裹挟了不少真宝而去,而今宝阁空空,又拿何物相赐?”她抿唇一笑,“莫非去大师兄处讨要么?”
秦真人口中的大师兄,自然只有昔年破门而出的那凶人。坐于下端的彭真人脸色当先一变,难看至极。
“师姐糊涂了,今日大好的日子,何必提那些陈年旧事?”沈柏霜赶紧一拉秦真人的衣袖,示意她逞过一时口舌之快也就罢了,莫在多言。秦真人横了他一眼,最后到底还是冷笑着收了声。
张衍心中略知几分秦掌门与那凶人的旧事,不觉悄悄抬头窥视了一眼那位溟沧执掌的神色。
而秦掌门依旧神色和缓,连笑意也不曾有丝毫变化:“张衍,你有何想法?”
张衍垂下目光:“恐有负掌门厚恩,以弟子修为,怕驱运不了这等宝器。”
如此,也算揭过了方才秦真人之言。
“既然你不欲得真宝,那又想得何赏赐?”秦掌门又道。
张衍本想说几句冠冕堂皇之言,不料世家那厢,陈真人竟是主动出面道:“不若如此,可准张衍入灵穴修行百载。上极殿灵穴乃是祖师点化,入内修行,大有裨益,想来助其成就洞天也不成问题。”
话虽是好话,但张衍却已是听出了几分端倪,心中冷笑。
且不提如今齐云天正在灵穴中坐关,远轮不到他,自己纵得此赏赐也不过是一句空口许诺,便是不日齐云天出关,闻得此事,并上方才秦真人之言,又会如何看待自己?
他暗自皱了下眉,想摆脱那一瞬间微苦的情绪。
真是好笑,明明自己想要的从来都是这无边道途,如何如今机缘就在眼前,竟也生不出丝毫欢喜?心中竟只觉得寡淡。
张衍环视一圈殿内,看着那一张张是假还真的面孔,忽地明白过来。
原来是因为那个人不在,于是所有的赴汤蹈火便没了着落,于是功过赏罚便也没了意义,只剩一片落落寡欢,无趣亦无味。
第三百五十五章 三百五十五
待得走出浮游天宫,外面已是月上中梢,放眼望去,漆黑的云海连着天地,苍白的月色照落在龙渊大泽之上,一派凛冽。
秦掌门的谕旨早已传遍溟沧上下真传弟子张衍,于此番魔穴争斗之中立下大功,特拔擢为渡真殿偏殿殿主,赐金阁观法,准入灵穴修持百年。至于张衍门下的昭幽一脉,同样有封赏不计其数。
张衍离开那过分肃穆庄严的大殿后,并不急着离去,只冷眼看着满目寂然之景,若有所思。
先前殿上,除却论及自己此番斗法之功外,另有一事教他意想不到,那便是师徒一脉的颜真人竟主动恳请转投世家,欲开辟颜氏一族。此事仿佛先前便已议过,今日诸真皆在,掌门也就索性应允。他依稀觉得此事未免有些古怪,思及殿上所见太易洞天陈真人那副大伪似忠的嘴脸,并不能马上琢磨通透。
“怎么?可是得了这偌大的赏赐,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忽有一人朗笑出声,来到他的面前。
张衍抬头,见是沈柏霜,稽首见礼:“沈真人,可是有话要关照弟子?”
沈柏霜微微一笑,眼见此刻已四下无人,便示意他同自己边走边说。
张衍耐心听他提点了几句金阁赐法之事,仿佛不经意般寻了新的话头:“弟子一事不明,方才颜真人此举……”
沈柏霜倒不意外他会问起,懒洋洋地向着昼空殿方向扬了扬下巴:“此事也无需瞒你,你总要知晓的。太易洞天那一位,快要寿尽了。”
张衍心头一动,无怪乎太易洞天今天殿上如此按捺不住,主动出言离间,原是寿数不多,一心向着阻挠了他,便也算是安排了一桩后事。他将冷笑藏起,只露出得体的沉思之色:“却不知陈真人何时转生?”
“世家之中还有不少事需他安排,自是走得越晚越好,便是拖上个一二百载,也不是奇事。”沈柏霜微微一哂,“难不成我等还催他早些上路么?”
张衍心想此事自己倒不介意代劳,可惜如今他升任渡真殿偏殿主,许多事情到底不能从心所欲。
他依稀瞧出沈柏霜寻他说话,必还有旁事,于是主动道:“不知沈真人还有何教诲?”
沈柏霜叹了口气,轻咳一声:“方才殿上,师姐口无遮拦,一时失言,还请你莫往心上去。我代她这里向你赔个不是。”
沈柏霜虽样貌不过是个少年,与张衍并行时不知矮了几个头,但那重身份与洞天修为毕竟在那儿,张衍连忙还礼,沉声道:“不敢当,沈真人见外了。琳琅洞天与我那恩师周崇举素来有隙,弟子早已习惯。”
“习惯她给你使绊子?”沈柏霜笑了笑,“其实师姐这些年早已不大如何理会门中诸事,今日会一反常态,也只是因为你即将任那渡真殿偏殿主的缘故。她门下那钟穆清如今在渡真殿不过是一介长老,她是怕你日后借偏殿主之权有意为难那个孩子。她一生心血尽在那个孩子身上,自然想处处护好了。”
张衍沉默片刻,忆及一些旧事,不好多言,只当受教:“真人与琳琅洞天感情深厚。”
沈柏霜见他并未有什么抵触的反应,也是松了口气,闻言不觉笑开:“那是自然。我自入门后便多得师姐照料,我幼时无父母,无手足,师姐便如我的母亲,我的姐姐。旁人眼里,她或许有诸多不是,但我却终归要护她一护。”
他说到此处,叹了口气,继续与他论及正事:“而今齐云天尚在灵穴之中修道,你尚无法入内,恐要等上不少时候。不过你也无需太过在意,此番你立得大功,我料掌门真人当会另有安排,况且这成就洞天之法,非止一途,他人之道,未必是你之道,若你真执着于此,反是落在下乘。”
“弟子明白,多谢真人指点。”张衍知他好意,拱手一礼。
“其实云天那孩子能有今日成就,也全是他当初自己争来的。”沈柏霜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便如你今日魔穴争斗一般,他昔年十六派斗剑,亦是九死一生。你与他都是门中良才美玉,我们自然也不会厚此薄彼,你……”
“真人的意思弟子知晓。”张衍微微一笑,轻声答道,“且不提这灵穴本就是太冥祖师点化,大师兄修《玄泽真妙上洞功》,又习得北冥真水,算是太冥祖师一脉正传,最为契合;便是没有诸多事端,弟子也断没有因灵穴之事怨怼大师兄阻碍之意。”
沈柏霜安静地听完这番话,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你初任渡真殿偏殿主,想来还有诸多俗务需得操心,我便不多留你了。下月月初,金阁开启,记得莫要误了时候。”说罢,他便化作一道清光扬长而去,留得张衍独自在浮游天宫外长考。
便如沈柏霜所言,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张衍于渡真殿中着实忙碌了许久,才打点好殿中诸般琐屑渡真殿原由卓御冥卓真人统领,自卓真人一朝破界飞升后,便少了殿主掌管。虽一干事务自有诸位长老操持,但到底缺了领头之人,难免杂乱无章。
他如今虽是左殿殿主,并非正殿主位,但渡真殿中再无比他位份更高之人,各方人等自然听他调派。他重新做好一应安排时,已是到了月初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