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真,你曾与我言过,此生于姻缘再无所求,不会别娶。”僵持间,掌门下首的秦真人却是轻声开口,倒不似以往那般傲慢冷淡,“而你若欲开新族,岂可无后?既要开枝散叶,必要另纳姬妾,这当真是你所愿吗?”

颜真人似早已料到会有人如此一问,镇定对答:“有劳秦真人提点,我昔日之言,绝不反悔。我膝下曾有一子,得蒙萧真人收留教诲,立门之后自可接回,为其选一门合适亲事,为颜氏延续香火。”

秦真人想了想,不置可否,也只看向近侧的秦掌门。

“颜真人若有此意,陈氏也无异议。”一直未曾开口的陈真人突然表态,缓而沙哑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倦怠。

秦掌门含笑望去:“陈真人作何考量?”

“先前因平定魔穴未曾有言,今日诸事已定,诸位皆在,正可一提。”陈真人也一并站起身来。

“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一个接一个的有事情?”孙真人一贯不耐烦那张老脸,嘀咕了一句。

孟真人也是起身周全礼数:“还请陈真人直言。”

陈真人沉沉地注目于他,抬了下眉,转头对着秦掌门淡淡道:“此身老朽,难成大器,鄙老寿数将尽,无力荫蔽世家后辈,待得交代完世家诸事,也该是到了转生之时。至于些许未尽之事,还请掌门见谅一二。。”

沈柏霜心思一动,看得分明,若太易洞天寿尽转生,世家从此失了靠山,自然人心惶惶,若此时颜贡真再转投世家,那倒是达成了双方恰到好处的平衡,不失为一着妙棋。只是这陈太平,修道多年,不曾想最后也抵死在了这象相三重境,未得凡蜕之身……他不作声地一叹,看了眼身边的秦真人。

“师姐如何看今日之局?”他低低道。

秦真人摇了摇头:“师徒一脉也好,世家也罢,由得他们。”

“一世不成,只待从头,陈真人自有归来之日。”孟真人虽心中隐约猜到几分,但面子总归不动声色地维持和气,“不知杂事可有安排下去,可有需我等出力之处?”

陈真人哑声道:“承孟真人的吉言。一切自会安排妥当,不必兴师动众。”

世家几位真人虽早有猜测,但今日亲耳听得陈真人所言,到底有几分坐立难安若陈氏真的失了太易洞天,那将微光洞天拉入世家之局便是势在必行,却不知秦掌门最后将如何处置。

秦掌门长考半晌,略微一笑,向着下方诸人道:“今日所议之事我已明了。只是,贡真,溟沧从前未有此先例,我留与你几日,你且再仔细考量,若当真心意已决,我等便择日议定就是。”

颜真人嘴唇动了动,但到底不曾多说些什么,只答了一个是字,沉默地将眼阖上。

第三百五十四章

“云天这一步棋,下得好啊。”

诸位洞天散去后,秦掌门独独留了孟真人单独说话,师徒二人就这么静坐了半晌,秦掌门才轻轻一笑,留下如此的话语。

“您的意思,颜师弟与陈真人之事,都是云天的手笔?”孟真人皱起眉,有些隐忧。

秦掌门注视着近旁的一盏珠灯:“陈真人于世家中颇有威望,可惜年事已高,既然无缘大道,那便只有去了。可惜他这一去,世家群龙无首,必然内里先乱,纵使贡真转投,也再难以掀起什么风浪了。至于贡真……我虽不知他究竟作何打算,但师徒一场,有些事约摸也知道一些。”

“颜师弟执意要立颜氏一族,又与萧氏走得极尽,莫不是……”

“听说萧湘那个孩子的转世,至今未归啊。”秦掌门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孟真人略有些疑惑:“可若是这样,仿佛与云天也并无什么关系。”

秦掌门笑意无声:“其实有无关系已不重要。如今局面倒是平衡得刚好,失了太易洞天,世家心中惶惶,贡真去了,也可安他们之心。他日若要行大计,师徒一脉与世家必得勠力同心。我虽未与云天直言此事,但这些年跟在我们身边,想来他也猜到了些许。此举,便是在为以后铺路。”

孟真人沉默良久,低叹道:“那孩子那时自己都已是那副模样,竟还能思虑得这般周全。”

“我那时以旧事激他,也正是要看看,他在那样的情况下,能做到哪一步。”秦掌门梳理着拂尘,慢条斯理地与他述说,“他必须得挺过来,又必须牢牢地把握住分寸。如果在那样心如死灰的境地里,他依旧能杀出一条恰到好处的路,那么将来这偌大一个山门,我才能放心地交到他的手中。”

孟真人微微低下头:“您这样对他……会否太严苛了些?”

“严苛么?”秦掌门笑了笑,“若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溟沧弟子,有如此资质,又曾得那般成就,自然不必吃这些苦头。但他既然被我们寄予厚望,那我们能做的,除却教养他,栽培他,能做的,也就只剩下磨炼他。千锤百炼,方得真金。”

“弟子只是担心,”孟真人迟疑片刻,“他以那般心境匆匆闭关,会否有碍道途?这几年,弟子总是有几分放心不下。”

秦掌门无声一笑:“当然会有碍。”

孟真人一惊,抬起头来:“恩师!”

秦掌门仍是平静而笃定的模样:“这是他的最后一重考验,倘若他能彻底斩却心魔,大彻大悟,自情爱的失意中窥得心中根本,那从今往后,便再没有什么能难得了他,困得住他。那才是,真真正正的他。”

“可是……”

“没有可是。”秦掌门转头看向自己的大弟子,口吻并不严厉,却隐隐透着毋庸置疑,“至德,他必须有此一劫,熬过了,方可成大器。”

孟真人用力眨了一下眼,终是默认。

三日后,张衍于昭幽天池接到掌门相召的法旨,前往浮游天宫论功行赏。殿中诸位洞天皆在,下方侍立九院掌院长老,皆是一派宝相庄严。

他听着道童一一禀过此番魔穴斗法弟子的名姓,听着对诸人的赏赐,心中并无太多波澜,只是到了议及战殁弟子的安排时,抬头看了眼一旁功德院的长老。后者会意,出列行至殿中:“此回我溟沧派战殁之人先前多是已作安排,皆有去处,唯韩王客、彭誉舟二位真人不好安排,还请掌门示下。”

秦掌门温言答复:“这二人在急难关头舍身破阵,实我为溟沧英秀,来生若有修道资质,入门即可为真传弟子。”

张衍心中略松了口气,有掌门这番话,那二人虽身前名誉不济,但转世重修,总在溟沧还有一席之地。

如此又议及了其余几处的打点与安抚,却无一处是涉及于他,可见关于他的叙功是要放在最后论定。张衍心知自己此番平定魔穴,虽功劳极大,但早已引得诸方不满,与其给了他人话柄,倒不如自己主动开口:“启禀掌门,弟子此次由北至南,会了不下十名魔宗俊秀,自忖功行尚有不足,欲待辞去十大弟子首座之位,一心闭关修行,还望掌门允准。”

秦掌门笑意温和:“此容后再议,可先叙功果。”

此言一出,孙真人主动道:“恩师,此次若无张衍事先洞察魔宗诡谋,命门下弟子两路分进,绝难有镇平两处魔穴之举,功劳之大,门中弟子无人可及,若按过去陈例,恐难抚其功,弟子愿为他加请厚赏。”

“此回我两家争斗,张衍为主事,有运筹帷幄之功;为弟子,有两镇魔穴之举,按功劳而言,当开金阁,传上乘玄功,授护法真器。”沈柏霜笑看了他一眼,也随之出言。

朱真人撇了撇嘴,努力不让自己那一声冷哼太过明显。

孟真人深深看了眼殿中那个挺拔骄傲的身影,最后起身向着秦掌门开口:“恩师,魔劫绵延千载,此回能镇灭两穴,已是挫去得魔宗半数气数,令我溟沧派日后多了不少回旋余地,确为奇功一件,沈真人与孙师弟所言,不无道理。”

师徒一脉纷纷表态,秦掌门不置可否,只看向世家,好言询问陈真人的意见:“陈真人,你为门中耆宿,觉得此议如何?”

陈真人老目浑浊地看了一眼张衍,沙哑着嗓子答道:“劳动掌门下问,老道以为,后辈之中,有此等佳徒,实为山门幸事,日后必可为我山门倚柱……”他有意停顿一瞬,加重了后面的语气,“怎样赏赐,都不为过。”

世家其余几人素来为陈真人马首是瞻,当下也颔首附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