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如约前往金阁,向沈柏霜问询了成就洞天的秘法,又阅览过先贤遗册,直到金阁关闭放才离去。按他原本的计划,需得再向浮游天宫走上一趟,请教一番秦掌门,只是行至中途,却被一名面生的弟子拦住了。

“对面可是张殿主么?”那道人立于云头,衣衫上绣有水纹。

“正是贫道,这位同门找我何事?”张衍识得那纹案,心中已约摸有了计较。

道人庄正一礼:“在下乃是正德洞天门下值事弟子,特奉孟真人法旨,请张殿主前往一行。”

果然来了。

张衍闻得“正德洞天”的名号没有半分意外,事实上对方能按捺到此时才相召,才是教他意外。

正德洞天孟真人,掌门座下大弟子,他那大师兄齐云天的,授业恩师。

第三百五十六章 三百五十六

穿过一帘浩瀚水瀑,在沿着一川碧波往内走上一盏茶的功夫,张衍终于自汹涌的波涛中得见亭台楼阁的一角。那是一座青石垒砌的八角亭,样式古旧朴素,亭外有老松细水,一派静谧雅致之景。

张衍沿着水中浮兀而出的玉阶步步上前,但见亭中孟真人与孙真人正相对而坐,手谈一局。他也不出言打扰,只待得二人下至官子,这才稽首见礼:“见过二位真人。”

孟真人冲他略微一笑,抬手一按免了他的礼数,示意他在一旁落座即可:“张衍,你如今为渡真殿偏殿之主,且今日又非在正殿之中,无需拘礼,且坐下说话吧。”他虽话语和蔼,张衍听着,却只觉今日亭中气氛并不轻松。

倒是孙真人见他落座,便索性推了棋盘与他说笑,随口向他问询了两句可曾觅得合适的洞天之法。张衍一一答了,心中却知这不过是几分缓和气氛的开场,今日孟真人请自己前来,必还有旁事。

“以你资质,千数年后,必为我溟沧流砥柱,不管你日后以何法成得洞天,望你皆能与同门和睦,好生护持山门。”果然,又答了数句之后,一旁默然良久的孟真人终于启口,话语徐徐,却又大有深意,“我溟沧派数百年内乱,导致元气大伤,而今方有起色,却是经不起再生一回了。”

“同门和睦”四字教张衍垂下眼帘,又听得对方语涉内乱之事,只得闭口不言。

孙真人左瞧瞧右瞧瞧,见一时间气氛尴尬,不觉干咳了一声,继而笑道:“好端端地,大师兄何必提那些陈年旧事?冲玄那厢还在等着我回去,便不多搅扰大师兄了。我先行一步。”

“恭送真人。”张衍起身向着那个挥袖而去的身影一拜。

亭中随即便只剩下孟真人与他二人,一坐一立,中间隔了一方黑白凌乱的棋盘。远处飞瀑水声轰隆,亭内寂静无言。

张衍没有再坐下,只保持着一个得体的距离立于孟真人面前。

“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就这样蹉跎了良久,终是坐于棋盘前的中年道人先一步低声开口。

张衍拢在袖中紧握成拳的手松弛了一瞬又收紧,他定定地看着面前那盘早已看不出输赢的棋,开口时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克制:“他……大师兄,还好吗?”

孟真人转而望着远处的飞流急湍:“你既然还惦记着他好不好,为何当初,要伤他到那等地步?”

张衍眉头用力跳了一下,抿紧唇,不置一词。

“十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在上极殿的一处偏殿外见到了云天。他那个时候气机极弱,浑身却又偏偏不见半点伤痕。”孟真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低声讲述,“我问他,如何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不肯答,反反复复只说,这是代价。”他说至此,声音停顿了片刻,继续往下诉说时添了几分沙哑,“他说,他说……倘若当年死在上极殿的那个弟子,是他就好了……这世间,蝼蚁尚懂得惜身,而他却连自己都不肯爱。他身上虽没有伤,一颗心却是快死了……他的手上有动用过龙盘大雷印的痕迹,可是整个溟沧,洞天以下之人,又有谁能与他动手?逼他使出这等第一斗法神通?”

“是,那夜是我约他出来,与他一战。”张衍没有含糊其辞的意思,坦然对答,“逼他使出龙盘大雷印之人是我,伤他之人也是我。”

孟真人闭上眼,良久后才徐徐道:“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话一出口,他又抬手摆了摆,“罢了,不必告诉我,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原也不该如何掺和。云天也不曾告诉过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今日唤你来此,也是我个人的意思,并非是他诉苦,我这个当师父的有意为难。”

“真人言重了。”张衍沉声道。

“我知道,云天那个孩子虽然很好,有些地方,却未必尽如人意。”孟真人抬手按过眼前,仿佛那个青色的身影倒在水泊中,“有人景仰他,便有人厌憎他……但就算,就算你不喜欢他了,也不该那么对他。”

张衍的视线仍落在那棋盘上,专注而又无神:“他还好吗?”

孟真人终是看了他一眼:“他那时向掌门恩师自请入灵穴闭关,参详上境,如今自然一切都好。”

“若大师兄当真一切都好,真人今日便不会留我说话。”张衍抬起头,毫无畏惧地迎上那深沉的目光。

孟真人微微一怔,不复之前的镇定:“你知道了些什么?你知道什么对不对!”

张衍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口吻显得平淡一些:“这几年,我总是梦见一些奇怪的情景……是关于他的。”他轻声补充,“那种感觉,很奇怪,也很危险,好像踏错一步,便要万劫不……”

腕上忽地传来一股力道,是孟真人牢牢握住了他的手:“果然……果然是这个样子……我就知道,他没有那么容易过去那一关……”

“真人的意思是,心魔?”张衍心头一凛。

孟真人松了手,眉宇间终于带出些掩不住的焦虑:“你既已入金阁观法,当知修道之人若要成就洞天,除却一干灵机外物,还需圆满己身。所谓圆满己身,正是为了能斩却心魔。是以在觅得上境之途前,需得静心、定情、养性,最忌大喜大悲,大怒大怨。可他那时……分明七情不稳,心绪难平,如此贸然闭关……我如何能放心?”

张衍眉头紧皱,但转瞬便已下了决心:“真人,我可否去见他一见?”

孟真人静静地注目于他:“云天的七情因你而起,你此时见他,岂非火上浇油?”

“孟真人,待得弟子拜会过掌门,只怕不日便要离山寻觅合适己身的洞天之法。”张衍神色平静且坚决,向着孟真人郑重一拜,“此行少则数十年,多则上百载。临行之前别无他愿,还请真人成全。”

“灵穴已闭,不得开启。我能做的,也只是领你到此。”

一道无边无际的水瀑宛如银帘垂挂,上及九霄,下入幽泉,水瀑前一道云桥横跨,好似玉钗从中一挽。孟真人领着张衍行至云桥中途,面向那一方水瀑,略带几分叹息之色:“这道瀑布乃是太冥祖师所设禁制,背后便是灵穴之地。你若有什么想与他说的,便在此说了吧。只是……他能否知晓,能否听到,却非是我们力所能及之事。”

孟真人说罢,转身欲去:“你只有一炷香的功夫,稍后灵机流转,此地禁制生变,你便不能再留了。”

“真人一心牵挂大师兄,为何不也……”张衍微讶。

“去吧,你若有心,哪怕是这样陪陪他也好。”孟真人并不回头,只低低叹出一口气,“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张衍神色凝沉,紧抿着唇,抬手试探着去触及那急湍的飞瀑,却始终无法接触到那澎湃的水流一股无形的力量拦在了他的面前,肃杀且庄严,不容打破。隔着这样一道瀑布,什么也无法得见,四面八方俱是水声,灵机混杂,根本分辨不出其间是否会有自己熟悉的一缕气机。

“大师兄,是我。”

齐云天依稀觉得自己已经许久不曾这样安稳地入眠了,醒来时难得精神爽利,灵台空明,心思澄净。他自榻上坐起身,随手抚过额前碎发,不觉思忖起方才的梦境。其实他已不大记得梦中见到了什么,只觉得那必是一个极完满的梦,教人心生欢喜。

梦中那个人……那个人是……

“张……衍?”他循着模棱两可的记忆,本能地吐露出那个抵在舌尖的名字。

“老师,您叫我?”一旁有声音接话,齐云天转头看去,但见一袭黑衣的年轻人正侍立在榻前,将他平日里束发用的发带递上。

齐云天笑了笑:“你不好好闭关,如何又来为师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