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真人若有何指教,尽管动手便是。”齐云天看也不看那一瞬间四面忽然腾起的黑浪,只看着老人因为气急败坏而狰狞的神容,“我那位掌门师祖等着世家自己将把柄送到他手中已不是第一日了,陈真人若要一时意气用事取了晚辈性命也无妨,来日陈氏步了苏氏后尘,自有千千万万条性命同晚辈陪葬,实在不亏。”

他一掸衣袖,挥开那只僵硬了的手:“道心若残损,则最忌大喜大怒,否则七情焚于五内,煎熬起来只怕生不如死。陈真人,晚辈的这份大礼,你可要好好消受才是。”

第三百三十九章 三百三十九

不过澎湃了一瞬的黑浪凋败褪去,殿中水声萧索,唯有青年的嗓音清和:“不甘心,对不对?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纵使未赢,也断不可能输得这么一塌糊涂?”

昏暗的光线下,那张老朽扭曲的脸更显灰败。老人死死地瞪着他,血顺着他的眼角与鼻中流出。他已经没有更多说话的力气了,乍起暴怒的情绪加重了气机的亏损,枯槁的身体只能倒地不起,但他仍是大口喘息着,挣扎开口:“秦墨白不会允许的……我不会死,我是堂堂太易洞天,陈氏,溟沧……都要靠着我!而你……”

齐云天仍是气定神闲地笑着:“其实我们都是掌门师祖手中的棋子罢了,但不同的是,你这颗棋子的用处已经到头,而我,才正要走上棋盘。”

他眉眼微垂,是端方从容的姿态:“其实今夜本也可以不必前来叨扰陈真人,毕竟在我的眼里,您从很早以前起便同一具白骨没有什么区别了。但当年那杯酒的账,我却不得不亲自来清算一番。”

老人粗声冷笑:“那杯酒……呵,好!好啊!就算没能毁了你……但毁了你心尖上的徒弟,也是划算!齐云天,你坏我道行,于是自己门下也道途尽毁!这就是你的报应!”

“‘报应’。”青年低声重复着,“很多人都与我说过这个词,连我自己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去想机关算尽的那一天。但事到如今,所谓‘报应’仿佛也不过如此。得到的终将失去,来过的终将走远,其实从一开始便是一无所有,那么,我还怕些什么?”他像是在反唇相讥,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还有什么可怕的?”

青年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不该动那个孩子。原本你也可以再苟延残喘拖上些年岁,但我却不想再给你耗下去的机会了。你一定也在奇怪,为什么我今夜敢如此放肆,如此不留颜面?那就好好想想吧,是谁给了我倚仗,让我能从你这个尊贵无匹的洞天真人身上践踏过去。”

“不可能……”老人嘶声开口,“秦墨白他不敢!就算他是你师祖……他也不敢动摇溟沧根基!三重大劫在前,我乃门中洞天,他……”

“你说的没错,他确实先是溟沧的掌门,然后才是我的师祖。我能得他的默许前来清算这些恩怨,自然也无关那一层师徒情分。”齐云天明白老人歇斯底里地喘息之后是怎样的惶然与不可置信,他品尝着这对他而言近乎甘甜的情绪,痛快一笑,“我溟沧万载道统,又岂会因你一人动摇?晚辈今夜来此便是想告知真人,我不日便将于上极殿灵穴闭关,参详上境。您老人家大可放心地去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您的位置,自有晚辈替您来站住。”

陈真人双目大睁,额角青筋暴起,一口血哽在喉头,逼得他气息艰难。

青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忽地轻轻哦了一声:“对了,您若要料理后事,千万得抓紧时间。希望待得晚辈出关之日,不用看见您老人家这张脸,不然,我可不能保证会否一时心血来潮,再随手覆灭一个陈氏去和苏氏作伴。”

他留给倒在地上急促喘息的老人一个近乎宽宏而和颜悦色的微笑,北冥真水自四面八方涌来,为他开道离去。

他的身后,早已灵机浑浊有亏的洞天之地在寸寸崩裂坍塌,那是此间的主人法力枯竭,无从维持所致。青年出得洞天之外,独立于不倒山之巅,任凭瓢泼的大雨浇得自己全身湿透,终是忍不住开怀大笑。他步上云头,大笑间停停走走,明明身体里的力气在一点点消磨殆尽,北冥真水却浩荡而起,眨眼淹没整个神垒陆洲。

那笑意是如此畅快,淋漓尽致,带着积酿太多的怨毒与愤恨。青年听见风雨声在呼啸来去,贺他多年心愿,一朝成全。

可这风声为何如此寂寞?这片天地间除了他,还留有些什么?

齐云天似想到了什么,蓦地回过头去,却只见满目风雨飘摇,大浪滔滔。

“你回来了啊。我还以为,你或许需要更久的时间。”

星台之上端坐的溟沧掌门含笑抬头,静静地看着那个一步一步走入殿中的年轻人。殿内烛火如汪洋,照亮一片白昼般的明朗,却独独照不亮青年漆黑深邃的眼眸。

青年衣衫尽湿,长发披散,身形却挺得笔直,整个人像是被雨水洗过的剑。

“师祖话虽如此……”齐云天望向高处,半晌后精疲力竭地一笑,“事到如今,师祖又何必再试探弟子?”他疲倦而惘然得跪下拜倒,声音轻哑,“您既然有意考教弟子,弟子又岂能让您失望?昔年旧怨,只教陈太平一人偿命即可,他的洞天之缺,他日也将由弟子顶上。如此答复,您可满意?”

秦掌门自高处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过往恩怨,你当真可以放下?”

“过往恩怨,不过弟子一人恩怨,陈太平毁我门人道行,他这条命,弟子一定要取;但溟沧,却非弟子一人之溟沧,若要一一讨还,则门中必定再掀腥风血雨。三重大劫在前,微光洞天已废,太易洞天将卒,弟子……”青年深吸一口气,终是笑开,“弟子大仇得报,再无牵挂,亦不言悔。”

“云天,你知道吗?”秦掌门微微笑了起来,和蔼的目光后带着叹息与悲悯,“虽然你执掌玄水真宫许多年,但直到今日,你才真正担得起将来要继承的那个位置。”

齐云天低头一笑:“是吗?原来在您眼里,从前的弟子那么差劲啊。”

“不是差劲。只是,不肯放下的你,看起来和好勇斗狠的孩子又有什么区别呢?小孩子面对欺负过自己的人,用的是握紧的拳头;而你面对当年折辱你的仇敌,用的是握紧的权利。拳头握得再紧,小孩子依旧还是小孩子,因为他不懂放开,不是么?”秦掌门缓缓开口。

齐云天倦倦地望着那位高高在上的长辈,眼睫扑朔了一下,不置一词。

秦掌门慢慢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这个跪倒在地前来复命的青年面前,抬手轻柔地抚过他的发顶:“不过小孩子总是要长大的,长大了,从前的委屈和伤痛便不算什么了。这并不是意味着要无条件地原谅,而是因为有更重要的责任要去肩负,于是必须丢掉任何拖累自己的负担。”

“是啊,那些太重了。”青年阖上眼,“压得人太累了。”

“以后只会更累。”秦掌门用手指替他梳开垂落的碎发,“唯有你自己想清楚了,你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路。”

“是,弟子心意已决。”

“此一闭关,前路未卜,或数十载功成,或数百载蹉跎,在此之前,可还有未尽之事需得料理?”

“玄水真宫外事早已尽数移交旁人,弟子门下亦有老师肯照拂一二,如此,已无牵无挂。”青年目光平静,“愿师祖与老师诸事顺遂康泰。”

秦掌门一指点上他的额心:“既如此,那就不要再回头。去吧。”

一股清明之意灌注全身,带着古奥玄妙的法门,一并浸入识海。青年下意识扶住额头,只觉得身体陡然一轻,似被某种看不见的漩涡吸纳。他没有拒绝那股包裹自己的力量,舒展身体,任凭自己沉入混沌无名的虚无之中。原来一无所有才最是轻松。

“欲入洞天,必斩心魔,切记,切记。”

最后的温言教诲伴随着四周滚滚而来的灵机在耳边响起,青年向着那片虚无伸出手去,这一次终于什么也无法抓住。

“不要去!”

张衍陡然惊醒过来,伸出的手去只抓住榻前垂落的帷幔,胸前的伤口因为猛然起身的动作撕扯得生疼。他嘶了一声,抬手捂住心口,随即才注意到坐在榻前一脸错愕盯着自己的周崇举。

“你可算醒了。”周崇举放下手中的丹经,似松了口气,“不枉我一连下了几味重药。”

胸口火辣辣地疼着,哪怕力道身躯刀枪不入,也实在难熬这般伤痛。张衍深吸一口气,环视一圈周围,确定自己是在昭幽天池的内府后,仍不肯放心躺下,只固执地坐直:“没有外人知晓吧。”

“宽心。禁制都是你之前布下的,我也是拿了你给的符诏悄悄来的。”周崇举牵了他的手腕把过脉搏,“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我瞧着你身上那剑伤……”

“是我自己动的手。”张衍神色淡漠,“与旁人无关。”

第三百四十章 三百四十

洞府内一时再无更多言语,周崇举默默替他查看过体内灵机流转,转而扯过案上的云笺记下几笔:“好吧,既然你不肯谈这道剑伤,那我们说点别的。”

张衍掀了掀眼皮,淡淡应下。他既然写信请周崇举出手一助,便知有些事情总归要给个说法,心中早已有了一番说辞。

然而后者并未如他料想般继续发问,只低叹一口气,拿了个软靠垫在他的身后:“魔穴现世只怕就在这五六年之内,你这伤佐着丹药调养,也需要几载光景。横竖魔宗先前被你拾掇了一番,已是安分不少,眼下也无需你再如何出手,这几年便好好养着吧。”

张衍颔首:“你放心,我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