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脸色略变,不曾想对方口舌如此厉害,三言两语便要从陈氏处剐下九院大权这些年世家被玄水真宫步步紧逼,全靠顶上几名洞天真人撑着,之前好不容易趁着对方懈怠扳回一城,如今岂能再容其坐大?齐云天今日气势汹汹到此,甚至上来便祭出了玄水印破阵,毫不给陈氏脸面,若一再阻拦,只怕必要闹出什么事来。

“元师弟,利师弟,此事只怕非我等能压下的。”老人压低嗓音,“倒不如放他过去,陈道兄毕竟乃是洞天修为,又岂会惧他?”

“可陈道兄……”陈元真人略一迟疑,旋即也下了决断,“也罢,由得他去,免得引火上身,首当其冲的反是我等。”

齐云天笑意冷淡,一眼看尽他们变化的神色:“请三位真人开路吧。”

三名长老脸色几番变幻,终是莫可奈何,各自打了个稽首,掐诀作法,撤去不倒山与太易洞天之间的法力壁障。一道玄冥幽深的天河破开大殿,逆流而上,延往无尽之地,齐云天振袖一笑,携水踏去。

眼见那个青色的影子伴随着天河隐没,陈利真人一抹额上虚汗,忿忿道:“这齐云天实在大胆,竟这般不把陈氏放在眼里,莫不是得了什么倚仗?”

“非我等不拦,实在是拦之不住……”陈亨真人摇头长叹,“当真是要变天了。”

天水无际,幽幽延展向不可至之处,齐云天从容踏过那逶迤曲折的水路,冷眼看着渐渐出现在眼前的高台玉阶,宫观高阁,不紧不慢地拾级而上。

四周的景象循环往复,高高的台阶似乎怎么跋涉也没有尽头。然而青年却仍是有条不紊地前行,丝毫不见惊疑。

太易洞天原本得法号清源广华钧明洞天,自前代掌门秦清纲飞升之后,门中诸真以其辈分最长,是以加赠“太易”二字以示礼遇。齐云天一路行过“日”“月”“星”三重殿门,清楚地感觉到四面水势开始起了变化,铺开一条笔直的道路,想来当是此间主人已留意到了他的造访。这样也好,省去了他许多功夫。

迈过最后一级台阶,他终于得以来到尽头那座肃穆古朴的大殿前,既不行礼也不叩拜,径直迈过门槛,踏入这片极尽威严的殿宇。

身披无极歧波宝衣的老人端坐于高处的玉台之上,两侧的金钟太虚炉内焚着清苦的熏香。他坐在那里,就好似一尊备受尊崇的塑像,眉眼皱纹分毫毕现,却也不带活气。人人皆道,这位陈氏之主已入得象相三重境,最是有望效仿二代掌门破界飞升,然而齐云天却能清楚地感觉到眼前这个老人周身气机的凝沉之相已近浑浊,那绝非什么灵台空明,即将破境的好兆头。

他不觉抿唇,微微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高处老态龙钟的道人抬了抬眼皮,嗓音沙哑地开口。

“想到您老人家时日无多,晚辈即将大仇得报,眼下笑了笑,以免日后众人皆哭的时候喜上眉梢,平白失了礼数。”青年抬起头,笑意轻快,注视着那张威严却又威严得毫无生气的脸。

老人的眉毛抖动了一下,目光却依旧矍砾:“我知道,自十六派斗剑后,你便等着报仇的这一天了。”

“不,远比那更早。”齐云天静静地纠正,“从你暗中集结世家,擒拿了太师伯的弟子开始,我就等着这一日了。”

“等着报仇?”陈真人冷笑出声,“就凭你?你也配?”

他甫一用力反问,便咳嗽起来,连忙抓起一旁的手巾遮掩擦拭,却还是露出深红的血色。

“区区竖子,真以为自己可以翻出什么风浪吗?”老人缓过一口气,将空洞的咳嗽声压在喉咙里,声音浑浊,“这个溟沧还不是你齐云天的溟沧,莫要高兴得太早了。”

“溟沧……”齐云天轻轻一笑,“陈真人错了,我想要的从来不是什么溟沧,我只想要你的这条命。”

第三百三十八章 三百三十八

昏沉沉的殿宇内冷光摇曳,老人乌青的眼下是藏不住的郁郁与森然,松弛的皮肤垂成褶皱,枯瘦的手上依稀可见青红突兀的血脉。他紧紧地皱着眉,盯着殿下那个年轻人,咬牙不语。

“让我想想,你是不是觉得,就凭我区区一个元婴修士,如何奈何得了你堂堂洞天真人?”齐云天好似寒暄一般淡淡开口,他此刻的镇定与从容是如此的令人望而生畏。他是踏着鲜血与荣辱一步步走到这个老人面前的,前来向他讨还时隔多年的债孽,他能透过那张脸看见无数刀锋霍霍的过去,看见当年狼狈而苟延残喘的自己,也看见事到如今的多年血雨腥风明枪暗箭。

他眉眼间忽然有说不尽的笑意舒展,好似烟云出岫:“你果然没有想到,又或者说你大概发现了,却不敢相信?”

陈真人瞳光一闪:“什么?”

“你我都很清楚,其实这个世界上从来不存在没有弱点的人。人人都有弱点,只要一息尚存,一心尚在,便在所难免的会有破绽。只不过有的人破绽百出,有的人却善于粉饰罢了。”青年缓缓开口,诉说着漫不经心的句子,“你我也不例外。这些年你们千方百计地筹谋,为的不也正是想要抓住我的弱点,好一击毙命吗?”他微微一顿,对那些过往的机锋一笑置之,“譬如那潘成图的指认,还有,送到玄水真宫的那杯酒。”

“你想说你抓住了我的弱点?”老人冷笑而喝,“荒谬!”

“荒谬么?”齐云天平静地抬起眼眸,“老实说,这些年我也确实曾经为此苦恼过很长一段时日。你是一族之长,一派洞天,修为道行,资质阅历都远在我一个三代辈大弟子之上,我纵使能在门中撑起一呼百应的声望,能拿捏的也不过是玄水真宫往下的权柄,而对于你们这些压在高处的洞天,却半点也奈何不得。

“不过这点困惑也只是一时的,后来我终于明白过来,其实你高高在上的优势,才是你最大的弱点。”

陈真人紧抿的唇颤抖了一下,那一刻竟没有出言反驳。

齐云天温文尔雅地一笑:“你入道三千载有余,已经太老了。”大殿内寂静无声,唯有他的一字一句字字诛心,“你的修为,你的名望,你的权柄,无不是被岁月累积起来的。你熬过了门中内乱,成为溟沧资历最长之人,歆享着身为太易洞天的尊崇,壮大世家之势。于是反过来,世家诸人都要仰仗于你,靠你庇佑,你越是为世家遮风挡雨,待得没有了你,世家便越是溃不成军。”

“呵,呵哈哈哈哈……好,好啊……”老人闻言忽地笑出了声,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法榻,“想不到我执掌世家这么多年,连秦墨白尚要给我一分薄面,今日竟轮到你这个小辈来教训我。”他微微向前倾身,“小子,我知道你跟着那凶人久了,天不怕地不怕。小小年纪,大比之上就敢当着那么多洞天真人的面劈死我陈氏弟子,十六派斗剑回来后更是百般耀武扬威。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是老了,但也不会教你得意。”

“若只是凭着年轻,熬死了您老人家,那确实没有什么可以得意的。”青年衔着一丝坦然的挑衅,迎上那凛冽的目光,“何况我这个人,一贯不太喜欢无从把控的东西,若只是徒然的等待,也未免太过无趣。”

他双肩持正,这一次终于不再隐匿任何锋芒,神容诚恳端方,眼神寒凉如刀:“所以,为了能让您老人家去得安心,晚辈特地为您准备了一份大礼。”

“你是有那么些小聪明,但那些还不足以成为你向洞天叫板的资本。”老人略一扬眉,“这般故弄玄虚,我倒是很想见识见识你这个跳梁小丑,还能有什么手段?”

齐云天倏尔笑了,带着拔剑出鞘的优雅与凌厉:“这份大礼许多年前便由晚辈借方振鹭师弟之手送到您面前了,怎么,真人浑然不知吗?”

陈真人的眼角重重抽搐了一下,像是那把剑此刻就横于眼前。

“我的老师曾经说过,洞天真人入得象相三重境后便难免受限于外物,以如今九州之势,除非得前人之力,享有大机缘,否则鲜有突破。”齐云天慢条斯理地开口,“您已经的道行已停滞许久了吧,这些年就算集世家之力供于外物,依旧寸步难行。于是,您只能千方百计地谋取他法。那么,一份飞升大能所留的玄奥法门,自然成了你的救命稻草。当然,只是你以为的救命稻草罢了。”

“你……你竟敢……”老人胸膛突然剧烈起伏,似乎整个干瘪的身体都被一口气吹胀,“不可能,这不可能……那确实是泰衡老祖的遗物,我验过的!我验过的!”

齐云天并不意外他这样的反应:“当然,那确实是泰衡老祖所遗之物,也确实是方师弟从瑶阴小界中说得。不得不说方师弟这枚棋子来得真是巧,当年你们扶植霍轩登上十大弟子首座之位,同为陈氏赘婿的他本就不受倚重,又兼之被少清驳了颜面,自然苦于无有出头之日。我不过随口向他提了提那《九幽志》乃是泰衡老祖留于弟子易九阳之作,其中必有无上法门,他便生出了觊觎之心,如我所料的将那本残卷带出了瑶阴小界,自行修炼。

“后来,明羌水洲的晚宴上,我略施小计,教方师弟与宁师弟对上。宁师弟修《云霄千夺剑经》,出手素来利落刚健,方振鹭若只以水法对敌,根本不可能是其对手。而以他当时的好胜之心,自然忍不住在人前展露了《九幽志》中的功法。”青年谈起往事,将多年的隐忍与算计连根拔起,“以你的阅历当然能认出,那功法虽然不似玄门,却也一定来历不凡,背后大有奥妙可循。”

他缓步登上高塔,一步一句:“就如我想的那样,你开始好奇方振鹭所得的法门,故意在大比上将其判负,说他修得乃是不正之道,以此为由把他看管起来,命他交出瑶阴小界中所得之物。方振鹭此子,生性投机取巧,却也胆小怕事,万般无奈下只得求到我面前,让我为他指一条明路。于是我告诉他,”他停步在老人十步开外的位置,仔细端详着那张惨白而骇然的脸,“不如索性将那《九幽志》直接呈交予你,说不定还能换得一条活路。”

“你,你……”陈真人手指颤抖地指着他,几乎无法挤出一句完整的言辞。

“就这样,方师弟庆幸自己死里逃生,陈真人自觉自己得到了飞升大能的手书精髓,而我,也不着痕迹地将这道催命符,贴上了我想要的那条命。”青年人前从来都是端然稳住的模样,在此却第一次展露出咄咄逼人的尖刻。是真的太恨了,多少次的咬牙切齿,都只为了一朝可以彻底咬断对手的咽喉。

他前半生的全部惨烈与伤痛几乎全是拜这个老人所赐,当年濒死的瞬间,唯有仇恨与怒火支撑着他抓住一线生机,磨牙吮血,再披甲上阵。如今,那些旧日的仇与血又一次滚滚而来,成为了他的脊骨,温热了他的心脏,让他以最凌厉逼人的姿态毫不留情地宣战过往经年血债,必要血偿。

“那卷残谱上,被我以泰衡老祖所铸法宝施以牵动七情之法,接触得越久,则神思心绪越会被其所扰,易怒,易躁,易乱神无主,易思虑过重。”青年将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楚分明,“你忽得泰衡老祖秘法,认定为真迹后,大喜之下根本无从细查,数百载过去,你虽身在道中,但道心却早已被七情杂念所蛀,蚕食于一腔野望欲求,最后只能落得个伤气耗神,道根尽毁的下场。”

老人双目大睁,就要起身咆哮,却猛地栽倒在地呕出血来。

齐云天俯下身去,看着那张暴怒却无济于事的脸:“真人还是省着些力气为好,如此动怒,岂非抱薪救火?”

“放肆,你放肆!”陈真人用力伸手向前一抓,拼尽最后力气一把扣住青年的手腕,震开一身杀伐之气,“齐云天!你莫以为我奈何不了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