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师叔转生后,你虽然口口声声说着痛恨这个女人悔婚让你蒙羞,一次又一次地向着外人强调,说你们未行大礼,算不得夫妻。但你其实没有一日不在渴望着去找回她的转世。毕竟那是你从年轻时就爱着的女人,哪怕你再怎么爱自己,心里也总有一部分是给她的。这座她题名的亭子,还有她生前最喜爱的竹子,你统统都还留着。

“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你始终一无所获。”齐云天仔细注视着那双布满血丝,近乎狰狞的眼睛,这一次,轮到他从中收获心满意足,“你难道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为什么你们明明定过鸳盟,你却连她的转世都无法追寻?”

他清楚地看见老人的神色陡然变了,变得震惊,变得迫切,乃至于癫狂。

真是让人惬意的表情。

“什么意思?”颜真人近乎沙哑地咆哮出声,“你知道了什么?你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齐云天以最平静而从容不迫的姿态予以回答:“你找不到的,你永远也没法找到她的转世。因为她已经斩断了与你的缘分因果,她要与你,死生不复相见。”

最后那个句子彻底击中了对面的老人,老人目眦欲裂,张开口却一个字也无法吐露,就像是被什么生生扼住了咽喉。他站起来,目光颤抖,手也在颤抖,他眯起眼,努力牵扯嘴角上扬,想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可是他失败了:“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他不断摇着头,胸膛激烈地起伏着,“什么没有缘分?你以为你说些歪门邪道的话我就会……”

齐云天笑了笑,忽地抬起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以目示意他往某处看去。

颜真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亭外,整个人突然僵在原地。

苍白的冷月下,不知何时多出了两个身影,尽管一看便知是虚像,却又逼真得栩栩如生。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地方,唯有梨花大片大片地开绽,雪一般纷飞。

红衣的女童坐在开满梨花的枝头,吃吃地笑着:“那你便同我说一说吧,反正你也快要死了。”

树下的女人长发披散,惨淡的白衣上绣着竹纹,她抬起头来,注视着那个小小的影子,倏尔一笑:“我很早以前就认识他了,那个时候他还年轻,偷偷来找我见面的时候,多说一句话都会脸红,我觉得他很有意思,也很喜欢他。其实我知道,我不算好看,脾气也不够温婉,同门的师兄弟只觉得我性格火爆,私底下都说,将来谁若娶了我,那才真是好日子到了头。可是他却说他喜欢我,于是我相信了……”

“……师姐?”老人痴痴地望着那个清瘦的身影,一时间甚至忘了还有齐云天在场,不管不顾地奔上前去,指尖却只捞到了风声。

“然后他背叛了你?”幻影仍在继续,女童偏头望着树下的女人,好奇而幸灾乐祸。

女人嗤笑出声,她明明已经是显而易见的气机亏损,却又是亭亭玉立的姿态,不肯低头:“他骗了我……从头到尾,他要的不过是我背后家族的势力,不过是能成就洞天的机缘……这么多年,原来都是逢场作戏,都是假的。”

她说着说着,眉眼间终是露出了疲倦与无望:“难怪他会突然提起我和他的婚事,其实只是因为萧氏选中了我,要推我入得洞天。我知道他一贯骄傲,也要强,便把洞天的机缘给了他。我想啊,毕竟我们是夫妻,既然是夫妻,就该相互扶持,我也不介意成全他的多年心愿。”

颜真人明知那只是一片虚无,却仍是一次又一次尝试着伸手想要抓住她:“不,不是的,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师姐,你听我解释……”他不断摇头,气机渐渐紊乱,状若癫狂,“你听我解释……”

“你说的对,我确实很难过。”然而幻象中的女人却对他的迫切无知无觉,“我不怕死,但是想到他年转世入道,还是会被他寻到,还是会回到溟沧,回到萧氏,我就觉得害怕。我不想再见到他,但是鸳盟已定,我来世仍是会回到那个骗了我的人身边……很可笑,对不对?”

“这不可笑。”女童施施然自树上踏着梨花走下,“不过,我也许可以帮你。”

女人微微一怔:“你?”

“我说过啊,我能看见你身上的因果。”女童笑了起来,身影高悬在她的面前,“你若是这般痛恨这段缘分,不如斩了它?”

“‘斩了它’?”

“不……”颜真人声音颤抖,几乎只余气音。

“对,斩了这段缘分,你与那个人就再无瓜葛了。”女童击掌一笑,“从此你们形如陌路,生生世世,再不会相见。怎么样,你舍得吗?”她一招手,便有千千万万的梨花飞涌而来,一时间周遭尽是如梦似幻的影像,虚影里的少年与少女恩爱如初。

那是一切一切的开始,说不尽的年少好时光。

女人似愣了愣,旋即婉然笑开,一滴泪自眼角滑落,憔悴的脸上忽然艳色横生。她一振衣袖,千百道如丝般的光华盘绕过她的手腕,化作雪亮的短剑:“好啊。”

“不!”

老人歇斯底里地吼出声来,他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白色的身影,却只拥抱到一片虚无,狼狈仓皇地跪倒在地。他大口大口咳出血来,周身的法相开开寸寸崩溃。那些脆弱而微薄的幻影伴随着女人起落的剑锋一并灰飞烟灭,月色下空无一人,唯有已经老去的少年在失声痛哭。

齐云天端坐于亭中,看着那个像是被打断了脊骨的背影,轻轻地笑了。

他站起身来,掸去衣袖上的一点尘埃,也懒得去管此时此刻这个老人是否还能听见自己的话语:“要你死的方法有很多种,但那未免太便宜你了。既然那杯酒与你无关,让你活着也无妨。”

“好好活着吧。”齐云天走出亭子,自老人身边经过时,稍微停驻了片刻,“来日方长,等着师叔指教的日子,只怕还多着呢。”

青年步履平缓地走过云桥,依稀听见风里送来鱼姬们的低吟浅唱,那样哀艳的曲调,仿佛花未开尽,便已凋零。

“君子青,五色素,竹枝词,琴瑟故。蹉跎在新酒,斑驳是旧竹,昨夜听雨风来去,无人共我西窗烛。西窗烛,西窗烛,一枝剪来两厢误,如何不相负?”

如何不相负啊……

第三百三十七章 三百三十七

“这雨下得邪门儿。”

富丽堂皇的大殿之内,三名陈氏长老盘膝而坐,顶上各有三朵罡云。其中一人懒懒睁眼抬头往外瞥了一眼,沉声开口。

“如今这天,怕也是真要变了。”另一人仍是闭着眼,无喜无悲地开口,“我登扬陈氏自二代掌门后便一直荣盛不衰,何曾有过今日这般艰难的局势?只盼陈道兄能熬过眼下这一劫,有望飞渡,则可再保我陈氏三千年不堕。”

“噤声。”坐于最深处,也最见老态的那名长老倏尔睁开眼,“有人来了。”

“神垒陆洲乃是陈道兄的道场,不倒山更是非元婴修为以上不可靠近,谁敢在这个时候擅闯?”当先那名长老皱眉起身,抬手捞过风中一缕气机,竟查之无果。他悚然一惊,来人的修为竟是远高于他。

雷声轰然作响,雪亮的闪电一瞬间照亮殿外的黑天冷雨,连带着照出那个端然立于殿外的身影。

来人一身天水碧色的伏波玄清道衣,被风吹得招展开来的大袖上龙纹暗显。他手托一方青玉宝印,身后大浪起伏,好似四海涌至,凛然含笑的眉眼被电光照亮后转瞬又隐没于昏暗之中。

“玄水真宫齐云天,特来拜见太易洞天,还请三位真人代为通禀。”

就要走出大殿一探究竟的那名长老脚步陡然一顿,神色惊惶错愕,那一刻如见鬼魅。但旋即他便冷静下来,压下满腔忌惮与忐忑,向着那个步步而来的青年客气一笑:“齐真人大驾,不敢怠慢,还请入内上座。”

齐云天收了玄水印方才他便是以此物破了陈氏三名长老在不倒山外所设的禁制他随手还礼:“陈元真人有礼。来时晚辈见神垒陆洲灵机沉颓,不倒山外更有大法力遮掩,还道是出了何事,是以出手重了些,毁了镇压四角的玄器,还请见谅。”

他说得轻描淡写,更是没有半点需要“见谅”的意思,高深莫测的笑意之后似暗含千刀万刃。三名陈氏长老彼此面面相觑,旋即又有一人步下高台:“齐真人冒雨来访,不知有何指教?陈道兄闭关已久,不见外客,若有何事,不妨告知我等。”

“陈利真人,岂不闻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乎?”齐云天甚至不曾抬眼多分给他一个眼神,彬彬有礼地反唇相讥。

“你!”陈利真人脸色涨红,被气得一噎,几乎不知该如何接口。

“齐真人身为三代辈大弟子,当谨言慎行。”端坐于最深处的老人终究不能坐视不理,徐徐起身,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那个青色的身影,“在不倒山这般出言不逊,未免有失风度,传出去只怕也有辱声誉。”

齐云天不过微微一笑:“我为三代辈大弟子,有九院执掌之权,听闻陈真人多年闭关,宝阳院诸事皆是无暇料理,难以操持,故特来问询一二。既然按陈亨真人所言,太易洞天确实修行要紧,那宝阳院之事,自当由晚辈分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