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崇举嘴唇动了动,神色间露出几分欲言又止,斟酌片刻后,还是道:“有些事,你不说,我并非就不晓得了。你法衣上有几处破损我虽瞧不出是何等锋利的神通留下的痕迹,但如今溟沧,同辈中能与你一较高下的,只怕也只有那一位。你与他……”周崇举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只得改了口,“你睡着的这段日子,倒是传来一桩消息,也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该知道的迟早都会知道,师兄但讲无妨。”张衍坐直了些,凝神听着。
“听说玄水真宫那一位已是得了掌门首肯,入上极殿灵穴闭关,只怕是要准备参详上境了。”周崇举瞧他神色还好,索性也就说得干脆利落。
张衍有些出神地听着,最后倏尔笑了笑:“那就好。”
得了这三个字倒是周崇举不曾想到的,他微微一愣,一瞬间不知该如何将这话题继续下去。
张衍脱口而出那样短促的句子后,似记起了什么,神色有些不自在,默然片刻后又道:“世家可有从中作梗?”
“这倒是不曾听说。”周崇举略一摇头,“说来也奇怪,当年为着你要借用灵穴之事,上面那些子洞天真人哪一个不是如临大敌?如今倒是一个赛一个的安分。我原道陈氏那厢怎么也要使些绊子,不曾想竟也是缄口不言。”
“陈氏不出声,其他几家想来也不敢发话。”张衍微微一哂。
周崇举打量了一眼他谈及此事的神情:“他们依附陈氏惯了,若无陈氏遮风挡雨,谁也不愿做出头的椽子。只是有一事我倒不大明白……玄水真宫那一位虽说是掌门嫡系,又有这么多年的名望撑着,入灵穴固然算得上是名正言顺,只是他有旧伤在身,按我当年所诊,只怕日后道行十之八九要被耽搁,如何会突然说要闭关参详洞天?”
张衍表情仍是淡淡的:“掌门与正德洞天都非等闲之辈,想来自有办法。”
“……”周崇举听着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心中一叹。有些话,张衍若不愿坦白,那便谁也问不出来。玄水真宫那一位从前或许可以,只是现在……
“此番多谢师兄探望。魔劫在即,我身为十大弟子首座,自当担起重任。”张衍并不在意对方意味深长的目光,“待得此番与魔宗的交锋得以平息,若有机会入得渡真殿,我自当开始参详上境法门,早日圆师兄覆灭周氏之愿。”
周崇举安静地待他把话说完,久久不语,寻思了半晌,找不到称手的物什,索性卷了一旁的丹经在他脑门上一敲。
张衍猝不及防挨了这么一下,愣愣地望着他。
“你我虽人前是师徒,背后以平辈相称,但我到底痴长你一些年岁,”周崇举沉声开口,“有些话谈不上是教训,但也终归想说上一说。”
张衍目光一动,转头看着府内珠光照不亮的墙角,不置一词。
“你与玄水真宫那位究竟是如何,我实在不知,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也着实不好多问。情爱之事,坎坷在所难免,一时伤怀也在情理之中。但男子汉大丈夫,岂可轻易就折在这温柔乡里?行那自残自弃之事?”周崇举看了眼他的心口处,“你回来时伤成了何样你自己心中该是清楚。想你纵横九洲,这些年何曾有这般狼狈的时候?你……”
张衍听着听着,觉得有些不对:“师兄且打住一下,我何曾自残自弃过?”
周崇举有些震惊他的狡辩:“你心上这一剑可是你自己刺的?”
“是。”
“难道不是你与他吵架动手后,心中一时悲愤凄楚做下的荒唐事吗?”
“……”张衍觉得心口的伤疼得更厉害了。
周崇举见他神色一变,觉得果然说到了他的痛处:“罢了,你还年轻,情之一字上难免意气用事,只以后断不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不是你想的那样。”张衍企图艰难地解释,但坐忘莲之事却是不能明说的,只得转而道,“这一剑是我欠他的,如今还了他,日后我与他便……”
“再无瓜葛”几个字在舌尖上滚了几滚,偏偏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
周崇举依稀能听出他话语之后某种沉重而苦涩的情绪,只觉得那轻描淡写的句子实在有些惊心:“你们当真分道扬镳了?”
张衍低头注视着自己的掌心:“他自有他的道途,我也自有我要走的路。从前原想着可以一起比肩长长久久地走下去,如今看来却是不能了。”他将手指收紧了又松开,以此生出些力气,“你说的对,我们确实是分道扬镳了。”
“你若难过,直说也没关系的。”周崇举看着他,突然开口。
张衍笑了笑:“师兄自己不也才说了,男子汉大丈夫,岂会因为这等事情便伤春悲秋?”
“方才我同你说起齐云天闭关之事,你脱口便是一句‘那就好’。”周崇举执着丹经站起身来,“可见你还是惦记着他,希望他好。”
他说着,往外间走去,又在中途脚步一顿:“你但凡还心存着这样的念头,那便算不得什么分道扬镳。”
张衍闭了闭眼,紧抿着唇,并不答话。
“我需得回去看看那炉子丹药炼得如何了,再替你重新配几副伤药。亏得你是力道身躯,这样重的伤若换做旁人,只怕早已是丢了性命。”周崇举背对着他低声发话,留下最后的叮嘱,“只是,你的道体再固若金汤,但里面那颗心,想来也总归还有一处是软的吧。”他微微回头,“你方才梦见了什么?”
张衍随手掸去衣袍上的一丝褶皱这件明气境规制的道袍许久不穿,他竟未曾留意到里侧的那石青色中衣的袖口不知何时被撕下了一截他漫不经心地看着那残缺的地方:“我不记得了。”
周崇举叹了口气,不再多问,摇头走出了洞府。
待得周崇举离开后,张衍终是觉得身体尚不足以支撑起身的消耗,只得重新躺下。他抬手搭在额头上,出神地看着顶上的雕梁画栋。
梦见了什么?
那个青色的影子被一片漆黑阴影吞噬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那阴影诡谲而不详,宛如一场盛大的死亡,要拖着那个人沉入深渊。他竭尽全力伸出手去,却与那个人的指尖却一触而过。
好在,只是个梦。
那个人既然已入灵穴闭关,那自是一切安泰,至于旁的……
张衍闭上眼,借着伤势带来的疲倦索性又一次睡了过去。
第三百四十一章 三百四十一
尽管是闭眼入定,但心神与四面交感,仍是能从一片漆黑中感应到某种疯狂而又艳丽的颜色那是澎湃的灵机盘旋于周围,时而拥簇,时而散去连带着仿佛还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喧嚣声,像是有鬼怪在风中唱歌。
齐云天早已意识到不对,但是他无从阻拦。他能从四周充沛乃至浓郁的灵机中感觉到自己已抵达灵穴深处,那种感觉极为玄妙,从他被送入灵穴的那一刻起,身体仿佛便不再被意识主宰,只能被无形而又不容反抗的力量推攘拖拽,溺水一般往下沉去,然而他也无从分辨那些所谓的“水”究竟是什么。
北冥真水全然不起作用,事实上任何手段在这里似乎都是无济于事的。他能做的唯有坚守心神,放平一切思绪去接纳此地的灵机。
齐云天不知道自己究竟已经在这片黑暗中消磨了多久,灵穴之内似乎早已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他只知道这里的灵机似乎微妙地拒绝了他此间灵穴乃是由溟沧祖师太冥真人所点,而自己又修掌门一脉嫡传道术北冥真水,本该是一脉相承,可是外界灵机却并不肯接纳他的存在,只能由他自己强行汲取。
些许困惑间,心神随之起伏不定,但他随即便稳住,继续尝试他法。
入灵穴修道,自然是为窥得上法之境。欲修上法,必得汲取海量灵机为引,如此消耗,唯有灵穴方可承受。然而如今他却是连第一步都行进艰难,若不得此间的精纯之气,只怕虚耗下去会适得其反。
无论是长辈曾经的指点还是典籍中记载的心得,都从未提及这等异样人生天地间,道体本就可做天地之媒,引气渡法,或许会人有吸纳灵机后与法身不容,却鲜有这般分明已入道开得窍穴却难以汲取四方之息的例子。
那些潮水般的灵机不断排斥着他,又或者说,是在排斥着他身体里某种多余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