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了书信,当即驾着罡风往十峰山赶去。如今他身为十大弟子首座,各方势力复杂交错,每一处的应对都大意不得。
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你当年的运筹帷幄左右逢源,亦是我如今的步步为营殚谋戮力。那作为首座的三百三十六年里,你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不过半个时辰,霍轩便也抵达十峰山。张衍遥望他顶上罡云已生出几分合抱之像,便知再有些年头,对方也即将入得三重境内。他率先见礼一笑:“霍师兄功行渐深,破境指日可待,到时可要知会小弟一声,好奉上贺礼。”
霍轩笑而摇头,与他寒暄几句后,便予他了一份名册,郑重道:“为兄继任首座之位后,两百余年间所用弟子名姓皆在其内,其中不少虽为世家弟子,但皆有独当一面之力。”
张衍知他虽是陈氏赘婿,但是与世家多有龃龉,断不会轻易徇私,所用之人必是挑得起担子的:“皆为我溟沧门下,魔劫之前,何分世家师徒?”
“我便知张师弟乃是有心胸的。”霍轩笑道,“当年还是大师兄允我扶植小宗,又共同定下坐镇其中的弟子人选,虽然杜德在位那几年此事就此耽搁,但眼下师弟接任这首座之位,必能将此事料理妥当。”
张衍目光闪烁了一下,错开了这个话题:“未知霍师兄如今在昼空殿如何?”
他归得门中后入主十大弟子首座之位,前前后后倒也听说了门中不少消息。据说当年霍轩去位,陈氏有意打压,只愿给他一个长老的名头。却不曾想昼空殿右殿的那位陈族真人寿尽,此位出缺,最后便还是由霍轩接替了这一职务。
霍轩沉默片刻,终是只得苦笑:“还能如何?说来不怕师弟笑话,为兄当年上位,也不过是世家在棋盘上着落的一颗棋子罢了。他们不便自己出手,便想借我的手来行事。我有用时,就是风光无限的十大弟子首座,一呼百应,无有不从;他们若觉得用着不称手了,随时都可视我如敝履,弃之不用。”
他素来有一份自己的心气,甚少如此直白地袒露苦处,可见已是对世家的炎凉之态看透,连带着也灰了心思。
那话语却似扎在张衍心头,刺出血来。棋子,不错,就是棋子。
人人皆是棋子,霍轩是如此,齐云天是如此,便是自己,哪怕当初再如何想要跃出棋盘自谋一方天地,如今在不知不觉中,也落入彀中,也成了棋子。
“如今世家已退无可退,若师兄入得三重境中,只怕他们仍会以姻亲之名前来说项。”张衍略一偏过头,掩去眼中那一刻险些浮兀而出的情绪,口中如常发话。
“师弟言之有理。”霍轩知他乃是好意提醒,“只是而今师弟所需面对的局势,比为兄那时更为险恶,当要小心应付了,若有什么需为兄帮衬的,遣一人来昼空殿中知会一声,为兄若能援手,不会坐视不管。”
张衍含笑谢过,与他又分说了几句便目送其离去。
他转身,甫一迈出一步,却又顿下,随即折了方向,调头回转了昭幽天池。
第二百七十三章 二百七十三
尽管知道是在梦中,但那压抑冰冷的感觉依旧真实得像是一度经历过。
张衍不喜欢这种感觉,他一度以为自己早已摆脱了可以被称之为“无能为力”的情绪,事实上这么多年来,他也从来没有这样束手无策的时候。整个人除了不断坠落外别无选择,就要这么一直沉到不知名的某处。四面八方俱是一片漆黑,身体精疲力竭,像是在经历一场漫长的死亡。
“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的。”
那话语似点燃了心头的某处柔软,如火如荼地烧开。张衍挣扎着伸出手去,誓要寻根究底。
黑暗骤然被狂风刮扯得四分五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芜迷茫的苍白,一片片素白随风乱舞,吹过身边与眼前。像是枝头飘落的花,又像是转瞬即逝的雪。
一片清寒中,一抹青色兀立与铺天盖地的雪白间,仿佛隔了那么远,隔了那么多年。
张衍蓦地睁大眼,毫无犹豫地追逐而去,然而一步迈出,却一脚落空,仿佛踏入水中。他低头一看,面前竟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滔滔江河,水流湍急。他与那个模棱两可的身影分隔两岸。
他不过停顿片刻,便再无迟疑地向前跋涉。那河水浑浊而汹涌,连带着仿佛有什么东西也掺在水中被带向远方。
可这条河如何会那么宽?明明只是几步之遥,可靠近对岸的每一步都分外艰难。如何会这么艰难呢?要见上那个人一面,为什么会是这样艰难的一件事?
他在困惑与矛盾中不知疲倦地向前,是一如既往地固执。那个青色的影子就在那里,不曾走动也不曾离去,那分明就是等待的姿态。张衍暗暗咬牙,刨开那些阻碍自己的水浪,最后竭尽全力伸长手臂,手指一把抠在对岸的岩石间,将整个身体带上了岸。
四面说不清飘着的是飞花还是飞雪,那张端然带笑的脸就这么掩映在一片素白之后,目光是张衍熟悉的温和与静默。
张衍怔怔地与他对视片刻,没由来地觉得可笑且自嘲。自己所有的精疲力竭,原来都不过是为了能离这个人更进一步。可这双眼睛里除却居高临下的笑意外再无更多的情绪,仿佛一早便笃定,自己能来到他的面前。
“是真的吗?大师兄。”他看着他,冷静却又有些出神,“你说的那些利用我的话,是真的吗?”
齐云天微笑地注视着,缄口不言。
张衍上前一步:“我也是你手中的棋子,是吗?”
齐云天望着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半点变化,那样一种凝定不动的温存却教人生不出丝毫暖意。
张衍像是被这样的沉默激怒,突然间大步上前,一把就要抓住那拢在青袍大袖间的手腕,却猝不及防地抓了个空那个温柔含笑的身影在他伸出手的同时蓦地化作苍白细碎的飞花四散开来,扑入他的怀抱。
他还来不及抬手,便与那最后的残影失之交臂。
“大师兄!”
张衍猛地睁眼,手还停留在那个挽留的动作上。身体找回实感的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竟是从未有过的不安。
他自法榻上起身,微弱的珠光照亮他在昭幽天池的内府,四面的一切俱是熟悉的,可他看在眼中却只觉得空洞,找不到半点实感。他转过头,壁上挂着的“上清天澜”四个大字意兴飞扬,是他昔日的笔墨。一旁还挂了些装裱细致的道经,上面的笔迹方正而克制,一字一句都足见工整。
他静默半晌,抬手按在眼前,似不想被这些外物迷了眼目。
唯有一股柔和温暖的力量潺潺流过心头,平定着他此刻起伏的情绪。
齐云天翻过一卷谱册后,转而再另一份文书上批注了几句,抬头叮嘱面前待命的周宣:“昭幽天池难得有这样一桩喜事,去灵机院那边打个招呼,一应有需皆不得短了。至于一些礼制之事,便教上明院的人一并帮衬着。那位韩师侄虽迎娶的是碧羽轩言掌门之女,但也不可怠慢。”
周宣一概应了,想了想,终是忍不住道:“恩师对这门婚事很上心?”
齐云天顿住笔,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为师倒也想为你操这么一份心,可当初那几门亲事都是你自己回绝了的。”
周宣一噎,脸涨得通红,也不知心中的秘密被齐云天瞧出来了多少,只将头埋得更低。
“你张师叔如今入主十大弟子首座,又逢魔劫在即,正是人手稀缺之时。”齐云天继续低头料理手中事务,“碧羽轩虽是小宗,但若成了这样一门亲事,日后自然是昭幽天池的一大臂力。你张师叔不似世家那般姻亲缔结关系深厚,许多事情多有不便,门下弟子与小宗门结下鸳盟,乃是为长远计。”
“弟子明白了,多谢恩师释疑。”周宣喏喏点头,“那弟子这便去了。”
“去吧,待理好了贺礼的单子,先送来为师过目一番。”齐云天合上一本批阅完毕的谱册,随手翻开了另一本。
周宣领命退出了凉亭,齐云天不做声地看了一眼他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揉了揉额角后就要继续审阅手中的文书,却忽地心有所感,转头看向某处。
张衍不知是何时来的,也不知来了多久,一身衣纹繁密庄正的玄袍在风中飞扬不定,他伫立在竹林小路的深处,与他遥遥相望,身后是一片竹影青涛,浩渺烟云。齐云天微微眯起眼,几乎觉得是否是自己恍惚了一下,但随即,那个挺拔的身影便沿着青石小道一步步来到他的面前。
“刚要找你,不曾想你倒是先来了。”齐云天搁下笔,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