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弟子连连叩首,解释道:“张真人乃十八派斗剑第一,画影图形早已传遍六宗,小道又岂会不知?”
“……”张衍思考了一下自己的画像被人争相传阅的情形,心情有些复杂。
“张真人有所不知,我们血魄宗那百里青殷真人有一癖好,便是收集玄门中与自己平辈的才俊画像。”那人见张衍没有问自己一个冒犯之罪,赶紧一股脑将实话全倒了出来,“小道曾有幸入得百里真人的洞府,其间屏风之上足挂有十来幅画像,当先一幅,上面便是真人的尊荣。”
“哦?”张衍一挑眉,“除我之外还有何人?”
“这……张真人之下,便是少清的清辰真人与溟沧的齐真人,还有那玉霄派的周真人,然后是,是……”那弟子迫于求生欲,皱起眉努力回想,恨不得说得越多越好,唯恐一个不慎连元灵也难留。
张衍听到了想听的名字,当下一挥手,示意他不必再废话,随口追问了几句与他同行之人的下落,便将此人擒下,继续深入魔穴。
他沿着这名血魄宗弟子方才的行进的方向到得一方可疑地界,索性布下阵旗守株待兔,不多时,果然有一道人影转出:“可是溟沧张真人当面?血魄宗垣池长老刘南松在此,愿意领教高明!”
张衍淡淡抬头看了一眼,不太能领会到对方自报家门时那股子沾沾自喜,翻手便是数十道紫霄神雷降下:“没听说过。”
刘南松老脸涨红,他虽是意在那血魄分身声东击西,那厢本体则去寻找摆脱阵旗之法,但问得张衍如此答复,仍是不由怒上心头需知那垣池乃是血魄宗四池之一,要论地位,丝毫不逊于溟沧上三殿的尊贵。可恨张衍此子,竟这般目中无人,胆敢不把他这个元婴二重境的修士放在眼里。
张衍并不在意此人是何心思,只看对方胆敢如此直白的叫阵,便知必有蹊跷,利落地镇压了数十里地的灵机,袖中剑光翻飞,将一干血魄尽数绞杀。刘南松瞧见他使出禁锁天地之术,脸色大变,显然未曾想到他已是入得元婴三重境,当即顾不了许多,祭出上乘遁法全力逃窜,只求挣得一线生机。
然而张衍法身出行,飞遁极快,只容他溜出半里便轻易赶上,一道紫霄神雷将其劈了个灰飞烟灭。
想他在东胜洲时,一度与数名元婴三重境修士交手,似刘南松之辈,他委实不放在眼里。如今同境界中,他已难觅敌手,若真要说有谁能教自己全力出手一战仍难定胜负……魔宗如何暂且不论,玄门一辈中,齐云天自然算是一个。
此时刘南松已除,四面一片空寂荒芜,萧索无人,平坦的荒原上尽是皲裂纹路。张衍环顾一圈,只觉此地灵机稀薄,还有几分似曾相识。
这个地方……
是了,当年他化丹境时一度到过此地,那时齐云天还特地予了他一面名叫“花水月”的法镜,说起来此地的异样,仿佛便是因为那“花水月”曾流落在此的缘故。他还记得那个红衣的真灵,脾性端的是任性古怪,且还聒噪得紧,也不知大师兄那般喜静的性子,如何受得了那般的叽叽喳喳。
张衍单膝点地,弯下身去,将手按在粗粝的地面上,尝试着回忆当初在这里所见的异样之景。
他记得的,那时那红衣真灵不知为何,固执地要掐算自己的名字,引得此地因果牵连纠缠,连带着自己也窥见几分不清不楚地景象那是一片冰天雪地一般的素白,光是想想,都足以教人心头生寒。
会是什么呢?他不觉将心神沉浸于回忆中。
倏尔,身下的地面竟起了变化,就如同那时一样,居然一点点变作了镜面。只是不知是否是时日渐远,法力减弱的缘故,那些镜中倒影更加模糊破碎,断不成章,只能捕捉到些许模棱两可的轮廓与只言片语的交谈。张衍微微皱眉,并不喜欢这样模糊浑浊的感觉,强行蕴起法力,想要将那些画面捞出,但终究被一层古怪的因果束缚阻拦,未能如愿以偿,只有些许片段荡漾开来。
“未知深浅之时,保他不过是为自己留条后路罢了。”
那熟悉的声音叫张衍蓦然一怔,下意识转头追寻,可背后空无一人。
他这才意识到,那话语乃是自地面残影中传来,尽管微弱而模糊,可那嗓音实在不容错认。
张衍一道剑光径直斩下,就要掘出那些残留在此地的影像,然而那些本就少得可怜的浮光掠影来去匆匆,根本不给人分辨的机会。他只能模糊地瞥见一点浅淡的天青,像极了那人衣衫的颜色。
那“花水月”若真是自此地而出,齐云天到过这里留有影像也无需奇怪。只是……
他未能捉住那些虚影,想了想倒也觉得不必放在心上。若是好奇“花水月”之事,待此间事了,往玄水真宫与齐云天闲话时聊聊也无妨。
这么想着,最后一丝丝微薄的晏晏笑语自耳边溜过。
“张师弟是个人才,我也着实很看好他,若是换了往日,必是一枚称手的好棋子,我自然也属意好生栽培。”
“可惜,我这师弟心思也多,笼络起来确实也棘手得很,总归要用些手段,才能让他在等危险难测的地方替我卖命。”
“前辈修行多年,难道不知,皮肉交合,有时未必是情之所至,不过也是点惑人手段罢了。”
张衍下意识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伸手一抓,一点模糊黯淡的青色就这么消弭在指尖,不留痕迹。
第二百七十二章 二百七十二
琴楠在外接了张衍灵符传书后不敢大意,赶忙带了守名宫四面的弟子下得海眼魔穴,探查情况按张衍信中所说,此地不乏魔宗弟子的痕迹,需得加派一些人手前来。
她遥遥瞧见张衍立于魔穴中一块孤兀的巨石之上,当即将一同前来的守名宫弟子留在身后,近前见礼:“师兄,收到你灵符传书,小妹便就立刻带弟子赶来了,不知需我等做何事?”
张衍自方才起便仿佛在出神,闻得这一句询问,才将某一瞬间空洞得有些冷漠的目光收回,看向琴楠,潦草几句交代了在这魔穴之内与血魄宗长老交手一事,随即叮嘱道:“为兄怀疑此间还有魔宗修士潜藏,需得用心彻查一变,请师妹代为镇守一日,为兄明日会调人来将此处彻底清剿一遍。”
琴楠知晓其中利害,当即应下,倒是跟随她而来的一名道人随之上前接话,言语间颇有几分自矜之意:“张师弟不愧为十大弟子首座,一来便就查到此间有魔宗修士,不过此等小事,却是不用劳琴师妹费心了,我为彭真人子侄,也算半个守名宫中人,自当为此事出份心力。”
张衍这时才注意到此人,目光自对方一扫而过,随之辨出此人竟也是个法身外出的元婴三重境修士,又听其自称为彭真人子侄,便已约摸猜到了对方身份。再看过一眼,竟觉得他隐隐有些面善。
“你便是被齐师兄从魔穴中救出的弟子?我观你一身玄光淡薄无力,竟也值得齐师兄屈尊动手?不知道门中的良质美材都跑到哪里去了?”
哦,是他。
张衍记得这个人。当年跟随齐云天离开海眼魔穴时,他与此人曾在守名宫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此人曾一度暗暗嘲讽自己,话里话外满是不屑之意。
“不知这位同门如何称呼?”然而张衍此刻并无太多心思与这等狡猾善变之人计较,自淡淡追问了一句。
“在下彭誉舟,而今在昼空殿中修道。”对方呵呵一笑,稽首对答。
“原来是昼空殿彭长老。”张衍注视了他片刻,便收了眼中的审度之色,仍是方才那副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望向魔穴深处,话语平静而淡漠,“既是彭长老有意接手此事,我自无不允,只是有言在先,魔劫汹汹,不可大意,此事涉及我溟沧弟子性命,若出差池,到时我少不得要拿人问罪。”
彭誉舟眼中虽有几分轻慢之色,却藏得极好:“张师弟哪里话?魔穴之事非同小可,在下自当尽心竭力。”
张衍并没有分与他更多的目光,可有可无地恩了一声后,便将此处事宜交予他们守名宫之人自行处置,自己告辞离去。
出得海眼魔穴,飞鹤楼随之映入眼帘。那些雕栏玉砌望之与当年相比并无太大区别,齐云天那时以“小诸天挪移遁法”带他离开魔穴时,出来望见的,便是这般飞阁流丹,朱甍碧瓦之景。
齐云天。
直到眼下离开了那一片昏暗模糊的地界,一个人立于高天之上,张衍才终于允许自己去想起那个名字。
他抬手稍微掩在眼前,挡去明晃晃的日光,难得生出一种偌大的疲倦。
那些微弱而渺茫的话语仿佛就在耳边扎根了一般挥之不去,反复警醒着他,暗示着他,似乎随时随地都会从他身体里剥夺走某种血肉相连的东西。他从来不知道原来那些东西可以带来如此无法反抗的疼痛,堵着胸口不容宣泄。一颗心随之被挤捏着,要被榨出浓烈到无以复加的悲艳血色。
一道飞书忽然传来,将他自麻木的情绪中惊动。张衍拆开一看,原是霍轩约自己在十峰山一见。他第一次有些庆幸还有如此多的琐屑之事可以让自己忙碌起来,避开那些不知该如何处置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