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来时曾放任龙鲤在西济海玩耍,此时诸事已毕,也到了该归去的时候。

苍白的月轮升起了一半,还有半边犹自淹没在海里。海上风浪起伏不定,月影随之摇曳破碎,好似一朵开败了的花。这样迷蒙的月色下,放眼望去,整片汪洋与夜色一般俱是漆黑的,潮湿的海风迎面而来,却意外地没有腥咸的气息,只有一点冷淡的花香。

齐云天踏着水浪缓步而行,在心头呼唤与自己签过法契的龙鲤,却意外地不得回应。

他微微阖上眼,感应了一番四周,随即望向海上某处成群结队的鱼群一尾接着一尾地自海面跃出,月光在鳞片上泛出一种银白的颜色。它们盘绕在一个巨大的阴影周围,那片阴影隐匿于深海之下,缓慢游移。

齐云天早已自周围水汽灵机的变化感觉到了它的逼近,却配合地一动不动,只笑着伫立在原地。

黑影借着深海隐匿行迹,徐徐靠近那个的身影,然后一跃而起,掀起汹涌的海浪。齐云天静静地看着那只破水而出的大妖,青衣在风中猎猎翻飞,北冥真水替他镇压下那些滔天巨浪,而他只笑笑了笑,伸手替龙鲤拿下那截挂在独角上的海藻。

龙鲤顺势蹭了蹭他,扑腾起更多水浪,转而又潜入海中,绕着鱼群追逐嬉闹。

齐云天本想唤它回来,提醒它已到了该回去的时候,张了张口,终究还是吐出无声,化作莫可奈何的一笑。

是了,这龙鲤本就该是属于海上的,它们本该是奔浪逐水的大妖,是在一方海域呼风唤雨的存在。它们本不该被锁在紧闭的重门里,本不该像自己一样,被困在一方挣脱不出来的天地中。

他抬起手,依稀感觉到冰凉的风自指尖流逝而过。那样鲜活而畅快的气息。

月轮升起,月色渐渐明净皎洁了起来,西济海上一片波光粼粼,似星河流转。

齐云天回望了一眼远处的洲陆,东胜洲,这样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自己来去匆匆,终是只留下一个模棱两可的印象。那些连绵的山峦轮廓起伏如浪,一直蔓向极远处。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不知还有多少仙城玄宗,多少仙家盛景。这里有他爱了许多年的人,哪怕再过去许多年,他也会记得这里的雷云汪洋,翠峰白雪。它们犹能久久地留在此地,而自己却已是不能了。

他笑叹一声,随即仰头看了眼高天明月,算了算时候,抬手招来秋水笛,横于唇边。

冷彻的笛音在海上掀起了潮水,海潮于远处如一线,滚滚压来,渐渐是遮天蔽月的澎湃。玩闹的龙鲤不得已被这潮水自远方掀了回来,最后只得意犹未尽地嘟囔了一声,匍匐于齐云天脚下,到底有些委屈,用前爪刨了刨水花。

“好了。”齐云天抬手抚过它的前颚,“该回去了。”

龙鲤仍有些不甘心,眼巴巴地望着他。

齐云天耐心安抚着它,让它渐渐安分下来。半晌后,他低下头,额头抵上那湿凉的鳞片,与龙鲤低声道:“等治好了你,你就自由了。到时候,你就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龙鲤疑惑地闷哼一声,并不能懂得他话中的含义,但终是温顺地接受了即将启程的事实,放低身形。

“走吧。”齐云天笑了笑,就要踏上龙鲤的脊背。

“……大师兄?”

许多年后,事随时迁,梦里那些陈旧泛黄的恩怨都已老去,我却依旧不止一次地梦见这个夜晚,梦见闻声回头后的这一眼。漆黑的海水连着山峦,山峦又接着夜色,月光照亮了天地,照亮了你我。

呼啸的海风一瞬间寂静下来,连浪潮也失去了声音。齐云天在一片万籁俱寂中回过头,看见了那个仓促奔赴而来的身影。

追赶而来的人一身云纹暗显的黑衣,一副俊朗无俦的面孔,一双与记忆里分毫不差的眉眼。有什么情绪如江,如海,如浪,如潮,那一瞬间淹没天地,而他停伫在原处,心甘情愿领受这一刻如生如死的波澜壮阔。

他们自彼此的眼中看见了相同的错愕,还有某种惊心动魄的色彩。

光阴亦要在此停留,将这一眼绵延千秋万载。

齐云天怔怔地注视着那个落在不近不远处的身影,曾几何时,他也如此专注地看着这个人,如同望见了命运。

对视的一瞬间,言语似被夺走了,所有赖以生存的理智与镇定在这一刻都不足以支撑一颗心的安宁。

“我……”齐云天率先垂下眼帘,从无措与仓皇中找寻着最后一丝得体的微笑,连措辞也无从编纂,只能放轻声音解释,“我只是来看看,没有想到会惊动你。我……”

打断他的是一个近乎凶狠而用力的拥抱,此生此世,再不会有谁如此毫无保留地向他伸出手来。湿热的吻重重压下,唇与齿被唤醒记忆里的如胶似漆,是一个又一个夜晚之后的耳鬓厮磨缠绵下的证据。

岁月匆忙,山河易老,而你我久别重逢。

“大师兄,真的是你。”

第二百五十章

张衍早已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这样近乎疯狂地孤注一掷是什么时候,他甚至不敢确定自己是否有过这么不顾一切的追逐。一路上的罡风流云掩映着脚下的连绵群山,江河浪涌,它们统统被他匆促地甩在身后。

心口那点温存不过转瞬即逝,连他自己都无从明了自己所求为何。可偏偏无法停下脚步。

然后一天冷月如霜,黑海翻浪,那个转身欲走的青色身影撞入视线。

真是迷惑人啊……像极了一场海市蜃楼,一旦奔赴过去,便要耗尽余生。

可竟又如此心甘情愿。

“……大师兄?”旧日的称呼猝不及防地脱口而出,是自己都无从确认的茫然。

于是就这么看着皎皎白月下,滔滔黑海上,那个人蓦然回头,衣袍翻飞仍是旧日的天青,仿佛流水。多少次午夜梦回的时候,那个烟雨中缓步而来的身影,便携着一袖这样素净凛然的颜色,笑意端然。

火便这么烧了起来。五内俱焚。

“我……我只是来看看,没有想到会惊动你。我……”

是你吗?是你吧。

伸手将那个身影拥抱入怀的瞬间,张衍只觉得一切仿佛还是少年时候,自己自杀阵中破阵而出,斩却惊天法相,然后牢牢地抱住这个人。他命中注定要来到这个人面前拥他入怀,哪怕九死一生,刀山火海。

他抱紧这具消瘦的身体,唇齿相接的那一刻,再多不着边际的思绪都灰飞烟灭,唯独一颗心不曾腐朽。

“大师兄,真的是你。”

张衍一字一句开口,埋首于这个人的颈窝。那样熟悉而不容错认的气机。

他就要松开过分收紧的臂弯时,齐云天猛地回抱住了他,以更甚的力气,是前所未有的热切,是褪去所有欲说还休后的义无反顾。四面八方的海浪呼啸而起,狂风大作,潮水溅起的白沫如同飞花。

张衍任凭齐云天抱着自己跌入苍茫大海,仿佛要一直沉到极深极暗之处,要淹没在亘古洪流之中。大巍云阙在深海中震开,海面上随之掀起惊涛骇浪,鱼群四散,潮水撞上远处山崖,拍打出沉闷如雷的声响。

而那些响动却到不了云阙大殿内的两人耳边。张衍躺在冰凉坚实的青玉地面上,静静地注视着那个跨坐在自己身上的青色身影。殿内无火无光,唯有穹顶映出海上清冷月色。月色浇在他们身上,仿佛落了层霜雪。

齐云天俯下身,嘴唇嗫嚅了一下,终究只字未吐,只抬手抚上张衍的侧脸,一寸寸仔细描摹。眼中浓艳的情绪染红了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