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谷,得花一枝,不知何花,可喜?”
“收茶一百二十八片,一人饮不尽,故留半数。”
“得遇同道,赠‘春欲晚’,愿良人白首,不似你我。”
沉默间,已有一群小虾捧着玉盒来到茶树下,有的攀上枝头,有的择取茶叶,新鲜的叶片离了枝头便随之蜷曲干萎,大部分还未入盒便已成灰。张衍清点了一下,这样一树茶叶,最后也不过只得了六十四片。
他将玉盒收起,纵身离开此地,留下一重禁制后便回返涵渊派。
还未抵达山门,张衍便见楚牧然迎着一片夕阳日落匆忙赶来,于是暂且落定在半山腰:“出了何事?”
楚牧然随之落下,郑重其事地呈上一封书信:“府主,章真人有要紧的书信传来,师弟不敢耽搁。”
张衍目光一凝,接过书信拆开一看他先前曾派章伯彦去盯着祖师封禁,任何风吹草动皆要报备如今章伯彦传书而来,言是观潭院四面隐隐有某种瘴毒暗生,如今虽不明显,只隐隐伤及部分花草虫鸟,但只怕时日渐远,会有大患。
他当即回书,示意对方查清这等污秽之气的来源,正巧楚牧然正在身边,便连着旁事一并交代了下去。
“这几人乃是仙罗宗门下,却在我神屋山地界放肆,你循例处置了,让仙罗宗知道好歹。”张衍抬袖一挥,将先前作乱的几人抖出。
楚牧然一愣,赶忙应下。
张衍目视远方,但见千山万树,飞鸟归林,更远处群山峰头尽雪,斜阳脉脉如胭。这样的黄昏与在东华州时其实并无什么分别,只是到底……他掐断思绪,转而与楚牧然说起旁的:“对了,还有一件事。”
齐云天抵达苍朱峰附近时已是黄昏,远处的负雪苍山在落日下有几分醉意似的颜色。他将一身气机收敛,在一座山林葱郁的险峰落下,掸去一身风尘仆仆的痕迹。他遥遥地望了一眼,再有数百里,便是那涵渊派山门所在,依稀可辨昌盛。
飞遁不过一瞬之事,脚步却偏偏这么迟疑了下来。
明明是一意孤行而来,不曾想到了这样的时候,他却不知该如何见上这一面。
要如何开口呢?仿佛无论是借掌门师祖的名义,还是别的什么,都是那样的不妥当,处处皆是纰漏。
那又该如何诉之于口呢?
他抬手按上额头,不觉长长呼出一口气。一路上跋山涉水,披星戴月,未曾有半刻停歇,亦不觉得如何疲倦,可到了此刻,踟蹰于原地之时,那些连夜兼程的惫懒竟见缝插针地袭来,教人有些空茫而倦怠,只听见一颗心跳得仓促。
齐云天背靠着一棵古木,偏过头去,遥望着那片日落景象。他的时间不多,经不起再这么耽搁下去,他原本也不该是如此瞻前顾后的人,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因为张衍而患得患失。
“对了,还有一件事。”
“请掌门师兄吩咐。”
风中忽地送来零星的话语,那声音微弱,却偏偏有种不容错认的熟悉。
齐云天猛地一震,只觉得呼吸都随之屏住,忍不住上前一步,但终究小心翼翼地克制住了所有响动,将身形隐于林中,一步一步都悄然而谨慎。
借着枝桠的遮掩,他终于得以看清那个漆黑的身影。
即将沉没的夕阳烧尽最后一点余晖将那身影照得轮廓分明,是俊朗而骄傲的面孔,眉眼间的意气风发沉淀为老练,也渐渐有了上位者的气度,修为愈发高深。他仍是旧日束冠的手法,只是玉冠上添了雕饰,一身玄衣道袍上也暗显着云纹。毕竟是一派执掌,许多礼数大意不得。距离自己在海眼魔穴初见那个才入得玄光境的师弟,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张衍。
千言万语最后也不过这样两字。他嘴唇微动,缓慢而无声地念出那个阔别已久的名字,却不曾再上前一步。
“郁穆观的老观主仙逝,但那些茶田却不可无人打点。你挑拣几个办事利索可靠的弟子去好生看顾,若是得力自有褒奖。”张衍专注地与身旁一名道人嘱咐着,仿佛是在交代一些极要紧的事情。
“请掌门师兄放心,师弟一定安排妥当。”
齐云天认真分辨着张衍说的每一个字他并不清楚那些琐屑杂事,只是因为出自于张衍之口,于是便忍不住往下听着。他已很久没有听他开口说上一句什么,直到如今,那声音近在咫尺,一颗心才找到了着落。
他安静地注视着那个身影,那一瞬间只觉得心满意足。
那些忐忑与犹疑都已不需要了,甚至也不必再添更多的言语,他已是见到他了。他本就是为了见他这一面才来。这是他放在心上许多年的人,往后心上住的也仍是他。他如今安好,道行精进,有足见兴旺的宗门,有可以差遣的下手,在东胜洲的日子未必事事顺遂,却也还算无忧。
而自己,也得以在此时此刻这样毫无顾忌地看上他一眼。迢迢千里,海阔天长,也不过是为了这一眼而已。
这很好。
夕阳的落下仿佛只在一瞬间,夜色乌沉而来,长风刮得他们各自衣袍翻飞。
大约是看得久了,眼中竟有些微酸,只是这双眼睛已经许久不曾流露出更多的情绪,以至于干涩。原来上天到底还是肯在这一刻厚待自己,他见到了想见的人,只此一眼,不敢再多求。
齐云天倚在树下,垂了目光,那样多的欢喜并着无奈最后不过成了唇角的一点微薄笑意。
他终是不忍再看,转身折返。
第二百四十九章 二百四十九
“这是入那灵湖的符诏,你且收好。”张衍将一枚玉牌交予楚牧然,“那湖下种植之茶,灌溉养育之法皆有石碑明示,只是有一株唤作‘嬿婉’的……”
他忽地一顿,下意识抬手按过心口,转头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楚牧然见他突然止住话头,不觉疑惑:“掌门师兄?”
张衍却不曾理会他,此刻任何声响都无法抵达他的耳边,他按着胸口,只觉得一股久违的,却从不陌生的感觉有那么一瞬绽放开来,却又转瞬即逝,像是细雨无声,春水无痕,流过心头时,是似曾相识的温存。
是坐忘莲……么?
那感觉来得仓促,去得也太快,根本教人无从分辨,甚至于更像是念及那老道人最后的话语而起的一些心绪波澜。真是似是而非。
何况坐忘莲怎么会无缘无故发作?除非是那个人近在咫尺,不然以自己如今的修为,又岂会把持不住这区区法宝?
张衍略有些自嘲地一笑,只当这不过是一点心血来潮的念头。他就要继续说下去,这念头却毫无道理地在心头盘桓不散若真的是坐忘莲所感,那就是说……
他用力一咬牙,毫不犹豫往刚才所感的那个方向御风追去。
倘若是自己一时痴心妄想,至多不过是白跑一趟;可若真的是那个人,若真的是他来了……
因为已无需再去仙城打听涵渊派的事宜,回返时便要快上许多,无需像先前那般耽搁两三日的功夫。何况人已见到,一颗心到底松快了些,没有了那些举棋不定的踟蹰,不过一日,齐云天就已回转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