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掌门竟也不恼,更无怪罪他的意思,目光剔透而清淡:“看来你在中柱洲见到了一些人,听说了一些事。你是想说,当年是溟沧舍弃了云天吗?”

张衍也不欲掩饰:“不错,弟子在中柱洲确与那凶人有过一面之缘。那位晏真人为了门下弟子舍弃了大师兄,而掌门真人又为了溟沧派舍弃了大师兄,如此看来,每一次被舍弃的竟都是大师兄。弟子今日自知已犯大不敬之罪,但仍想问上一句,于二位真人而言,悉心抚养的后辈是否真的只是一枚有用则已,无用则弃的棋子?”

这样过分尖锐的问句划破寂静,直刺那些灰蒙的过往。秦墨白端详这个这个黑衣凛然敢于质问自己的年轻人。原来那份沉稳持重背后,也藏着会为某个人喷薄的情绪。

“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他。”秦掌门轻叹一声。

张衍一噎,不意等到了这么一句。

秦墨白认真打量着他,没有愠色,也非讥讽,只有些说不出的感慨:“你今日肯为云天来问上这么一句,却只望你来日也能记得曾以如此真心待他。”

张衍对上秦掌门的目光,那一刻只觉得透过那目光看见了那个挺拔伟岸的影子,他们都在以一样的口吻叙说着某个难以抗拒的事实。

“你现在喜欢他,大约是觉得他对你是无人能及的好。可是,张衍啊张衍,你可曾想过,他不光是你的大师兄,还是下一任溟沧执掌。他眼下待你虽好,但或许时日渐远,事随时迁,他心中装的便不再只是你,还有整个溟沧山门。他从前的以你为先,就会变成了以大局为重。到那个时候,你仍喜欢他吗?”

第二百零九章

二百零九

中柱洲,楚恨崖。

孤峰顶上那棵老松年岁已不可考,明明一层树皮已是枯朽得不成样子,哪怕只碰上一下也簌簌地落下灰来,却又偏偏千载长青,针叶繁密,苍老却又嚣张。在吕钧阳的记忆里,自少清派那位孟真人辟出此地时,那老松便已是在了,如今一晃许多年过去,仍是半点变化也没有。

他绕过那些张牙舞爪的根须来到树下,仰头看向生得最放肆的一簇枝桠,阳光自那一根根松叶间滤过,明朗而又不再刺眼。一尾黑蛇懒洋洋地盘在枝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着尾巴。

“恩师唤你过去。”吕钧阳淡淡唤了那黑蛇一声,“罗真人来了。”

罗沧海一下子自松叶间抬头,那双细长的蛇目被阳光照出些琥珀般的颜色:“叔父来了?”他吱溜一身松开盘绕在枝头的蛇身,落地时已变回了人形,眉眼都笑得弯了起来,“他老人家去了东胜洲之后倒是难得过来一次。大师兄,我们快过去吧。”

吕钧阳打量了他一眼,替他将头发上的一根松叶摘去,转身率先往后山走去。

后山一处悬崖上,罡风与流云似畏惧着某种无形之力,纷纷散去,露出远处一片宽敞风景,壮阔山河一览无遗。因着没有桌案,索性也就挪了几块巨石将就。晏长生枕着冷硬的大石,胸前压着一坛才开了封的陈年佳酿,灰紫长袍的大妖坐在一旁,嘬了一口杯中冷酒。

“行了,酒也喝了,也该说说你的来意了。”晏长生懒洋洋地开口。

罗梦泽斜看了他一眼:“你那伤仿佛没见好多少。听说你收了列玄教的供奉不够,还连着贞罗盟一块儿收了,怎地你这里还是一片凄山苦水?”

晏长生觉得他真是蛇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有话就直说,和我还绕什么弯子。”

罗梦泽慢吞吞又抿了一口酒,这才道:“溟沧那张衍,因着斩杀了平都教长老,被罚闭门五载,诸事不得与闻。”

“嗯?”晏长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又是那小子?他怎么那么能惹事?”

“有一说一,”罗梦泽慢慢道,“你年轻的时候惹的事比他更多。”

“……”晏长生正要一坛子抡过去,又有些舍不得,索性自己先喝了一大口,愤愤道,“这也是一种本事。”

罗梦泽把空了的杯子递到他面前:“你也觉得那孩子有些本事?”

晏长生白了他一眼,随手给他倒上,沉着脸色:“我可没这么说过。”

“入道不过百载已成元婴,实在厉害,便是你经常挂在口边夸赞的那个徒孙侄儿也未必及得上。”罗梦泽看着那澄澈的酒水,与他低声道,“可惜到底有些沉不住气,在十六派斗剑前惹出这等事来。如今被罚闭门,平白错过了一场机缘。不过这于你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说到此处时,他微微一顿,转过头去:“他们来了。”

“叔父!”罗沧海几乎是蹦跶着来到罗梦泽面前,随即意识到还有自家大师兄在场,只得又规规矩矩地站直行礼:“拜见恩师,拜见叔父。”

罗梦泽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最后摸了摸他低下的头,倒也并不多说什么。晏长生一挥手,冲着他俩道:“一会儿有你们叔侄俩说话的时候。自己找地方坐吧,不必太拘着。”

“张衍被罚,于你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罗梦泽转而与他继续说起刚才未尽的话语,“我知你属意那极天星石内的钧阳气,如今少一个劲敌也是少一份变数。”

罗沧海正拿袖子擦了擦石头招呼吕钧阳坐下,隐约听见两个长辈似在议论张衍与那十六派斗剑之事,不觉竖着耳朵听着。

晏长生掂量着酒坛,忽地冷笑一声:“谁与你说的那张衍去不得十六派斗剑?”

罗梦泽抬了抬眉:“但听秦掌门的意思……”

“秦掌门……”晏长生坐起身来,“那位秦掌门正是算准了要让他去那十六派斗剑,这才发了法旨去堵住平都教的嘴。若真要驳了他的资格,直接罚他闭门个八年十年岂不更好。闭门五载……五载之后便是十六派斗剑,看来这张衍,是他布置在溟沧那赴会三人之外的一手棋。”

他一口气说完,发现罗梦泽正盯着自己,不觉皱起眉:“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后者收了目光,饮过酒,随后才开口:“其实你还是很懂他的。”

晏长生一道劲风把他坐着的那块石头拍得粉碎。

罗梦泽抬袖一揽,那些碎石随之又聚拢。他重新坐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那就说正事。五年之后便是斗剑之期,你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晏长生重复了一遍,突然一笑,“我此生道统传承,只在这两个小子身上。如今他们皆已是元婴修为,若想更进一步,结成上等元婴法身,必得要那钧阳精气不可。此时不争,更待何时?”

“那你心中可有属意的人选?”罗梦泽虽是问句,但心中也大约知晓了答案。

晏长生正要往吕钧阳的方向一指,罗沧海猛地一下站起身来,径直跪倒在他面前:“恩师,弟子愿意前往那十六派斗剑,替恩师分忧!”

吕钧阳一皱眉,起身刚要开口,罗沧海又一咬牙大声道:“恩师!十六派斗剑一事非同小可,旁的不说,单是大师兄与溟沧派那一层关系就不宜出面。若是到时候大师兄一时顾念旧情,心慈手软,只会坏了大事!还是由弟子替恩师走上这一遭最为合适!何况……”他说得飞快,一时间心中的想法还跟不上语速,不由一顿,但随即又接上,“何况弟子乃是妖修出生,身怀蟒部秘术,便是遇上什么厉害角色一时不敌,也自有脱身之法,只待时机到了,卷土重来便是。”

“恩师,切莫听……”吕钧阳上前一步,晏长生却抬手示意他噤声。

“我罗氏确有秘术,对敌之时若见状不好,可蜕皮遁走。”罗梦泽向着晏长生淡淡道,“只是此法可一不可二,纵是千年修为也不过使得一次罢了。我这侄儿这些年多受你照拂,你尽管使唤便是,不必顾忌我的面子。”

晏长生啐了一声:“我是怕这小子偷鸡不成蚀把米。若要去那十六派斗剑生事,便是与所有人为敌,他可有那份胆气与魄力?”

罗沧海膝行两步:“恩师,那些斗剑之人于弟子而言皆是敌手,一战便是!但若换做大师兄去,恩师要他如何面对昔年同门?”

这一言确实让晏长生沉默了下去,他抬头看了眼吕钧阳,又低头看了眼罗沧海,眉头紧皱。

“你当真决定要去那十六派斗剑?”罗梦泽在一片沉默中开口,问向自己的侄儿。

罗沧海伏身一拜:“我意已决,但请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