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钧阳终是忍不住上前:“恩师,莫听罗师弟胡言。此事一早便已定下,当由弟子前往……”

“你们先退下。”晏长生打断了他的话,“我与罗真人有话要说。”

“恩师!”

“退下!”晏长生声音陡然抬高。

吕钧阳低声应下,看了眼跪在地上的罗沧海,终是一言不发地走了。罗沧海深吸了一口气,又向着罗梦泽与晏长生磕了个头,这才起身追向那个白色的背影。

山崖上转眼间便只剩晏、罗二人。罗梦泽的神色依旧平静,从晏长生手中拎过酒坛,给自己倒了些许:“我那侄儿的修为我心中有数,自然比不得小吕。其实看名字便知道你属意的人选是谁,你选小吕,本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论心性,论见识,论道行,他都是上上人选。但我也知道,其实你心里舍不得。”他默然片刻,终是道,“既然舍不得,就让我那侄儿去吧。”

“放屁!”晏长生径直打翻了他手中的酒坛,“难道换做他我就能舍得了吗?难道他就不是我的弟子了吗?”

罗梦泽将酒杯推到他的面前:“那我也与你说句实话。此番就是沧海写信请我来向你说项的。”

晏长生蓦地扭头看着他。

“他写信与我说,想去那十六派斗剑,可你已定下是要派小吕前去,便想让我来与你说上一说。”罗梦泽似叹了口气,“这孩子是我一手带大的,小时候胆小怕事,在族里没少被同族欺负。后来我带他找你做客,你不过随口夸了他一句,他便惦记着欢喜了许久。如今他已是长大了不少,就让他去吧。”

“老蛇,”晏长生抓起酒杯一饮而尽,将杯盏掷入崖下,“你是我兄弟,我不能亏欠你。”

“无论结果如何,你都没有亏欠我,你也从没有亏欠过谁。”罗梦泽摇摇头,目光寂然,“你晏长生这辈子,对得起天地。”

一方通透玉崖上,似有大千玄机轮转,明明尚是白日,却映出高处一天星宿璀璨。

有一少年身披阴阳法袍,长发高束,端坐于崖上。少年生得一副好皮囊,眉目秀致而又不失英气,只是睁眼时那老练精明的目光暴露了他本来的寿岁。唯有享数千载寿数的大能修士方能练出如此一双通明深邃,足可洞察天地的眼睛。

“上人。”一名湘色锦袍的青年恭候于远处多时,此时觉察到四周压抑的气息一散,不觉心头一松,“上人此番观星望气,可有法旨降下?”

“去叫周煌他们好好准备着。”少年缓缓起身,负手而立,“十六派斗剑,自有大敌与他们对上。”

“是。”

第二百一十章

二百一十

五年之后的溟沧并无太大变化,这样短暂的岁月对于一派有万年传承的道统而言实在不值一提,仿佛只是在九院的文书上随便批过几笔,便匆匆带过了千百个昼夜。

世家的陈真人两年前出了一次关,嘱咐了几句十六派斗剑的事宜便又开始静修,连带着世家其他三位洞天真人也不在人前露面。师徒一脉倒也乐得清静,只有长观洞天的孙真人偶尔碎嘴几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到了这一年的二月,初六时下了一场缠绵悱恻的雨,洗去早春的漠漠轻寒,初七便已是暖阳和煦,晴空之上万里无云,正是灵机院挑算出来的好日子。大吉,万事皆宜。

前往十六派斗剑所需的行头早已备好,白蛟云霓驾,赤金八宝符,盘龙仙灯,飞星宝珠不一而足,门中长老尤以世家为甚更着意添置了不少仙童力士,仙筏飞舟,以壮声势。这样热闹的排场倒教有心人不得不唏嘘起两百多年前那一次法会相送的情形,彼时山门式微,颓靡冷清之势自然不可与今时今日等同论之。

霍轩携同行的陈族长老到得最早,并未因为自己的首座身份有所拿乔。洛清羽与钟穆清随后也是驾云而来,三人相互见礼,随即便有童子焚香唱诵,弹琴祝祷,三名太上长老各将一支灵宝高香奉与他们。此番相送,门中诸峰各岛几乎尽数遣派了弟子前来,奉上如意明珠,以示郑重。

霍轩立于鼎炉之前,钟、洛二人分立其左右,三人点燃香烛,向着山门行了三拜大礼,随后又是一番肃穆之词。

“江冰初解,归雁南来,是我等启程的时候了。”雁鸣声划破长空,霍轩闻之神色微动,继而郑重开口。

钟穆清与洛清羽自然没有异议,转身便要向同门辞行。秦真人虽未至,但琳琅洞天的莺莺燕燕倒是来了不少,都只为送上一送这位钟师兄,钟穆清笑得似是而非,与她们客气地话别;洛清羽身后亦有不少微光洞天的弟子前来相送,但他只是款款笑着,目光不着痕迹地放远,似想在无数仙云玄光中追寻到某个影子。

“三人真人有礼,”远处忽有一女修驾着飞鹤迢迢而来,手捧琉璃盘,盘上有金樽三盏,杯中酒水清冷,“恩师于玄水真宫闭关参玄,不便外出相送,特命弟子送来仙酿三杯,谨以此酒替三位真人践行。”

霍轩自是识得齐梦娇的,对方既然是奉齐云天之命前来,当然没有怠慢的道理。他还了一礼,笑道:“大师兄的心意我等自当领受。有劳齐师侄代为转达,我等谢过大师兄,此行必不负门中所托。”

齐梦娇微微一抿唇,秀丽的眉眼流露出盈然的笑意,奉上琉璃盘:“三位师叔请。”

三人各取一杯,向着玄水真宫的方向遥遥一敬,一口饮下,以全礼数。唯有霍轩身后几名陈氏长老脸色发白,露出些许忌惮的神色。

齐梦娇的目光越过三人,与他们对上,是与其师如出一辙的端方有礼。她知道他们想到了什么。

两百多年前,她的恩师孤身赶赴十六派斗剑法会,并无半点今日的热闹声势。世家的长老便是以一杯薄酒代为相送,口称此行珍重。

此时霍、钟、洛三人已将杯盏奉还,齐梦娇亦是躬身一礼。三人辞别相送的同门,登上车驾,矫健的白蛟踏云而起,侍婢仙童侍立两侧,数百力士接引着飞舟紧随其后,浩大声势在天边逶迤出万丈霞光。

“陈长老可知,方才那酒唤作什么?”目送三人远行,齐梦娇驾鹤而去前途经一位世家长老身边,忽地低声笑道。

陈氏长老铁青着一张脸,却又没法抠出她的错处,只紧咬着牙不说话。

齐梦娇笑得深了些,嘴唇微动,吐露出答案:“恩师有言,此酒名唤‘白刃’。”

陈长老面色大变,踉跄退后了一步,抬手指着她,偏偏半个字也开不了口,只觉得惶恐而怖惧那莫大的恐惧并非来自面前这个小小女子,而是对方身后,那位玄水真宫主人的影子。那青色的影子仿佛正徐徐地回过身,微笑着,静静地道出平淡而锋利的话语。

“金樽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齐梦娇回到玄水真宫复命的时候,她的恩师正将一枚锦囊交予水中跃起的青鲤。青鲤衔了锦囊便又钻入水中,一摆尾不见了踪影。

师徒二人闲话了片刻,齐云天听她回禀完赐酒一事,倒也未见更多神色,只淡淡一笑。齐梦娇虽未如何细说,他倒也能想见那一派盛大与郑重的景象,与自己那时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一晃这么多年,溟沧终究还是撑起了万载玄门的气派,这是好事,他倒也不至于去计较那些身外之物。

反是齐梦娇略有些不解:“恩师从前断不会在这些事上与他们寻衅。为何这次……”

“从前不曾计较,不代表之后不会计较。”齐云天与她一并沿着水岸走下去,“敲打他们一番也好,免得他们安生了这些年,好了伤疤忘了疼。”他说得平淡,只将另一重意思按下不提如今世家最为倚重的便是十大弟子首座霍轩,而眼下霍轩带人离山,张衍也即将不在门中,他此举本就意在激怒陈氏。若对方率先按捺不住,漏了破绽,这次必要好生拾掇拾掇。

“恩师远见。”齐梦娇点点头,不再继续谈论此事,“只可惜张师叔此番被罚闭门,错过了之前大比一争的机会,不然想来今日十六派斗剑,也当有他的一份。”

齐云天笑了笑,并未与她解释其中一些关窍,只嘱咐道:“你如今虽无实名,但也算掌了半个功德院。昭幽天池门下若有什么事情,你也帮忙看顾几分。”

“弟子省得。”齐梦娇笑嘻嘻地答应了下来,“哪怕恩师不说,冲着跟雁依妹子的交情,弟子也没有不管的道理。”

齐云天思索了一番,以免疏漏了什么,关于张衍的事情,他总是乐意多想一想。

他依稀觉得有些不安,但这不安实在无从说起,只一味地压在心头,教人无法释怀。然而被禁足于玄水真宫中,他连去昭幽天池相送亦是无法。是了,总是这样,他们之间仿佛总隔了些什么,缺了些什么,以至于想要见上一面都万分艰难。

何至于此呢?

齐云天注目着一湖潋滟波光,忽觉一阵气机波澜,抬头时果然见周宣有几分忐忑地赶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