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别闪了舌头。”齐云天看他那副模样便大约知道了结果,温言笑道。

范长青哪里还敢卖关子,只得如实道:“方才掌门降下法旨,通传门中,言是……张师弟此番举动伤了两派和气,罚之闭门五载,且,且派内诸事,不得与闻。”

张衍目光微动,随即笑意如常,向着齐云天道:“不过闭门五载,掌门此番处置已是轻的了。”

齐云天思索片刻,向着范长青又道:“法旨既出,门中可有别的什么动静?”

“门中几位洞天并无异议,只是小弟归来时遇见了宁师弟,听说孙真人收到了消息,当即便骂着平都教搬弄是非,往浮游天宫去了,他眼下正在去拦劝的路上。”范长青低声回禀。

齐云天与张衍交换了个眼神,轻轻一笑:“宁师弟出马,想来必能劝下。此番有劳范师弟了。”

范长青连道不敢,总觉得眼下的气氛自己还杵在这里实在不妥,赶紧告退。

待得范长青退下后,齐云天微微眯起眼,目光落在平静的湖面上:“闭门五载自然不算什么,要紧的是‘派内诸事,不得与闻’。你怎么看?”

“来年便是大比,这是想绝了我争那十六派斗剑名额的机会。倒难为他们这般煞费苦心。”张衍难得怠惰地往背后柱子上一靠,笑了笑,“平都教毕竟连一派洞天都搬了出来,掌门确实得给个交代。”

“五载……五载之后便是十六派斗剑之期。”齐云天衡量了一番,略微皱起眉,“掌门师祖肯予你英节鱼鼓往中柱洲修行,又怎会真的驳了你赴那斗剑法会的机会?”他曲指轻敲在案上,目光一瞬,“若是真要绝了你此番机缘,又何必将期限堪堪定在法会之前?”

张衍颔首:“大师兄也做此想,那大约是不差了。”

齐云天凝神细思,虽已是猜透了秦墨白的真意,但心中仍有几分放心不下:“如此说来,师祖要你取那瑶阴传承,果然就是为了此番斗剑法会让你另起炉灶。只是瑶阴派销声匿迹多年,一时间也难以撑起什么声势,加之魔劫将至,你此番只怕……”

张衍握了握他的手,轻松截断了他的话语:“大师兄无需忧心,我已有准备。”

齐云天还欲再说,一道金色符诏忽地穿林而来,落入他手中。他捻起一看,不觉哑然,将符诏交到张衍手中:“掌门师祖来问我这里要人了,你且去吧。想来必是为了那斗剑之事要授命于你。”

张衍接了符诏,从容起身,却并不急着离去,反是隔着案几倾身抱了抱对面那个瘦削的身影:“掌门法旨既下,我也总归该在昭幽天池做个闭门思过的样子,你我怕是有些日子不能见了。”

齐云天拍了拍他的后背,宽心一笑:“闭关起来数十年不见也是有的,如今不过三年五载,你倒舍不得了。”

“自然舍不得。”张衍坦然开口,“少年时总觉得来日方长,不拘一时。如今时岁渐远,年岁渐长,只觉得朝夕相对实在难得,一日都不想错过。”

齐云天闻得“年岁渐长”几个字低声笑了:“若是在凡俗人间,你自然已是百岁高龄,可放在玄门仙家,你如今才是年少轻狂之时。去吧,总不好教掌门师祖等着。”

“你照顾好自己。”张衍想了想,终是只得这么一句,这才松开怀抱。

“说来,你在中柱洲时曾说想去少清派请教剑丸养炼之法,你也正好趁此机会与他们切磋一番。待得此番十六派斗剑结束后,我寻个机会替你说上一说。”齐云天替他拂去衣襟上的褶皱,临时想起此事,也就索性说与他听,“少清派于剑意一途领悟甚是高远,哪怕只学上一二,于你日后也大有裨益。”

张衍闻言却用力握住他的手,但随即便若无其事地放开,只平静道:“到那时再说吧。”

第二百零八章

二百零八

目送着张衍借符诏之力远去,齐云天又在凉亭里小坐了片刻,这才慢慢起身。

张衍这一走,倒教他觉得玄水真宫又空旷了下来,连那些灵鱼水兽都欠缺了些活气。其实这才是他本该消磨的日子,现在一切不过又归于常态,浑浑噩噩地,仿佛总也看不见尽头。

十六派斗剑啊……

失神间那股时断时续的疼痛又来了,并非旧伤,却比那伤来得还要狠厉,伴随着某种偌大的不安。然而每每想要推算,却又无从下手,仿佛那并不是自己可以窥视到的东西。

他习惯性地欲往正德洞天走上一趟,随即才想起他的老师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自己了。

一句“静修”,大约也是对这份师徒情面一些保全。

齐云天抬手按过心口,压下那些异样,起身回返天一殿,布下闭关的结界。

“弟子张衍,特来奉还英节鱼鼓。”

大殿之内唯有秦掌门高座于台上,身后一道天河流转。张衍驻足于殿下,端正一礼,沉声开口。他话语落定,一道清光便自袖中飞出,落入那道玄之又玄的天水之间。这浮游天宫他也算来过多次,四周都是见惯了的乾坤阵图,两仪光影。“太上无极”四个大字笔法古朴深邃,威严绵长。

殿中除却水声一时寂静无比,张衍却不急于抬头。半晌后,他终于等到了高处传来的温和话语:“张衍,你出门三十余载,却已踏入元婴境界,果是不负我望。”

张衍闻得此言,心中便已有了个大概:“还请掌门示下,弟子下一步该如何做?”

“哦?你已是猜出了来么?”秦掌门微微一笑,手中拂尘一扫,文雅的目光中似有几分高深莫测之意。

那话语轻描淡写却又暗含机锋,张衍忽有几分明白齐云天从前的一些感叹从何而来。他仍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心平气和地开口:“掌门真人所为,皆是含有深意,弟子只是心下有所妄测罢了。”

秦掌门自高处注目于他,仿佛是在含笑咀嚼着这句不卑不亢的应答。久久地沉默之后,他才淡淡一笑:“只是你一人的妄测吗?”

张衍听得此言,仍是从容应答:“无论如何,一切皆看掌门的意思尔。”

“外出历练一番,你倒是颇有感悟。”秦墨白微笑间徐徐开口。

“谈不上感悟,”张衍径直道,“但见中柱洲百物昌隆而疏于苦修,方知我辈求道,贵在勤勉一心,不妄求,不贪取,一味假于外物,终究落了下乘。”

秦掌门闻言又是一笑,只是那目光中却依稀有唏嘘之意。他注视着张衍,似注视着一段悠远的过往,最后一字字清晰发话:“我知你之心意,只是你若去往法会,便需先撇了溟沧派这层身份。”他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下高台,“我无有一人一物于你,你亦是得不到同门照拂,到时无论玄门魔宗,放眼之下,皆为你之敌手,便如此,你还敢去得么?”

张衍霍然抬头那一瞬间,那样短暂的一瞬间,他似乎看到面前有一个青色的背影端然跪着,迎接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话语何其相似的一幕,许多年前,齐云天就是这般跪在上极殿前领受了孤身赴会的法旨。

心头莫名一酸,但随即便化作决然的骄傲。他听见自己的答案回响在上极殿内,掷地有声:“哪怕环首皆敌,弟子也敢以一剑当之!”

“好。”秦掌门赞许一声,“张衍,自今日始,你那徒儿魏子宏便是瑶阴派掌门,你则为瑶阴派太上长老,领一门之众,前去斗剑法会!”

张衍只觉心头一震,先前的种种猜测皆化作一句果然如此。他毫不犹豫地上前,躬身一礼:“弟子领命!”

秦掌门久久地望着他,最后只轻声道:“你这个样子,和云天那个孩子真是像,可又真是不一样。”

张衍听得那个名字,想起的是那一幕幕支离破碎的回忆里那些惨淡与无望,他笑了笑,笑意却凉在眼底:“自然不一样。弟子此行乃是另起炉灶,借其他宗门之名赴会,无论结果如何,也不会干系溟沧声誉,而大师兄当年,背负却是溟沧万载道统威严,稍有不慎,便会成为辱没山门的罪人;弟子此行,得蒙掌门庇佑,可招揽羽翼,冠以瑶阴弟子之名一同前往,而大师兄当年,却是真真正正孤身赴会,无人相随,无人相助。”他顿了顿,手指微微收紧些许,“弟子赴那斗剑法会,乃是一己之愿更添掌门成全,而大师兄当年去那十六派斗剑,却是因为无从选择。”

他将那话语一一吐露干净,胸臆里随之一空,只觉得一些积压已久的情绪到底还是露出了马脚。他本不应该如此失态的,他本不该是这样沉不住气的人。

可是真的无法释怀,如今自己的机遇于当年的那个人而言,却是此生煎熬的开始。

如何能置若罔闻?如何能就此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