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1 / 1)

“明某心寒,不到黄河心已死。”

铃木菊一不再说话,手铐划成一个整圆拷在了明楼的手腕。铃木拉开门,往外走。明楼提步跟在后面。走了两步,铃木又退回屋子里,从衣帽钩上拿了件衣服盖在了明楼的手上,遮住了手铐。

明楼哂笑,心想着何必。终于有这么一天了,遮掩着好没意思。嘴里却不得不说:“多谢。”

特高课的走廊很长,明楼走过好几回。特高课的刑讯室据说在地下,那会是又一段很长的路。明楼从没有走过,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机会再走。

他敏感于数字,那些数字常不用他刻意,就会自动跳入他脑子里刻印。比如他现在走过的步数,绕过的弯道。他还在早晨出门穿风衣的时候默默数了下扣子,从上到下,五颗。

今天,是于曼丽被捕第四天。

快见面了。

☆、第 37 章

都说牢狱是一种暗无天日的日子,把牢底坐穿又到底需要一种什么样的勇气?明楼曾经不止一次的臆想过自己有一天戴着镣铐从一个暗无天日走向另一个暗无天日的场景。他想象过自己那时候的心情,是终于得偿所愿,可以扬眉吐气了,还是愤恨自己仍有很多事情未了,还没能看到最后,看看自己拼尽所有为之隐藏,为之揪心竭力后的阳光灿烂。

此时,他走过长廊,走下有旋转弧度的台阶的时候,他是真正体会到了这种心情。他看着前头引路的铃木,想想自己从前说的巴不得被出卖,这样才能站在阳光下昭示天下的话……他长长地吸了口这里潮湿的空气,又用力地把这一口污浊吐出去。他确定,那到底还是一句不成熟的气话。

能证明自己的只有时间,能证明时间的唯有活着。

铃木走向刑讯室里为主掌刑讯的人准备的木头长桌,桌子后面的椅子和那回明楼在他办公室里阐述为什么要抓杜公馆的人的时候,他给他安排的那张木凳子一样,背后是三根木条子。只是这回似乎倒了个个,属于明楼的座位背后倒是有了整块的靠背,靠背上挂着准备随时把他锁起来的铁链。

椅子特别高,坐上去脚不着地,像明楼这样腿长的也只是勉强碰到地面。这样的设置,坐久了,再加上上身加诸的刑罚,腿很容易抽筋,更别提什么脚踏实地的安全感。浮木不着边,那时候,任何可以抓住的就都变成了依靠。

明楼随随便便地坐了上去,在狭窄的凳面上根本没法有什么挪动。他看了看,缩回了脚踩在了一根像是快要被压断了的横杠上,吱吖一声,让他和铃木都惊了一下。

“对不起,不熟悉。”

礼貌和教养是贵族的明楼与生俱来的,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即便他身上已经被鞭笞的衣不附体,他还是会在抬头的时候注意不让血污了眼睛的吧。铃木微微一笑,抬手不在乎地挥了挥,压下了一些心有戚戚焉的赞赏。

随着铃木的手指,明楼打量着室内。有木桩的绑柱,柱子上同样挂着绳子,锁链;有称之为老虎凳的条凳,把手脚捆到凳子上,再给脚腕上落砖头,三两层后,这腿也就断了;有炭盆,那可不是取暖,是上烙铁用的;一整排的各种皮鞭,铜鞭,麻绳,竹筷子……这阵势可绝不比76号差。

“没有把你押到76号去,已经很给你面子了。明先生真不肯合作么?”

明楼坐在那儿,戴着手铐的手摸着自己的膝盖,有很轻很轻的,因为动作而带起的镣铐的声音发出。他半低着头,似是在倾听。微微侧脸:“我一直以为你们早就忘了我还有个特务委员会副主任的身份在。当初我不愿接,你们强行要让我顶上。我接了,可你们用我的手下人监视我。现在,是把我带到76号还是特高课,有区别么?在那里,或许他们还念着我有朝一日一出那个门还是他们的长官,下手拷问的时候还能手下留点情面,为将来留条路。在这里,你们在意我?”他的质问一步步叠加,一声声提高,像是在大厅内演讲,而不是在囚室里申诉。

铃木没有坐在凳子上,是坐着咯人,还是为了带上几分随意的气势,并不清楚。他选择了直接坐在长木桌上。这样的高度,和明楼坐的那把高椅子相比,也就勉强是个视线接平吧。

明楼被拷着两手施展不开,幸好这椅子困人,他能把两个手肘撑开了搁在扶手上,像一个对列强说不的君主。他说:“对不起,这个人情,我拒绝接受。”

“明先生这是心中有气。”

“铃木课长的称呼已经从长官变成了先生,一介布衣,手无缚鸡之力的我,何来资格生气。”

“手无缚鸡之力?明先生说笑了。我记得我们可是讨论过刀枪哪一样更好使的。”

明楼面上毫无表情,勾起的唇角里毫不掩饰地满是讽刺。他看见铃木从长桌上放置的鞭子、刀子、烙铁中选了把短刀走了过来。

铃木用刀尖挑开了明楼的第一粒扣子,刀面贴着明楼的脖子,刀锋内倾,稍一用力,就会划开一道口子。甚至于,明楼一个吞咽的动作都可能让娇惯的肌肤受伤。

铃木的力道拿捏得刚刚好,他带着警告和挑衅的神色里满是一种征服者的快感,一种等待被征服者的屈辱的得意。明楼不在乎他心里想什么,也不在乎自己是否受伤,他担忧的是自己钮子里藏着的药被他的刀锋划到。

铃木很不舒服明楼的这种满不在乎,他觉得汉奸到了这样的时候就应该是吓得屁滚尿流,满面涕泪才是正确的。可要是明楼真是这样的明楼,他恐怕又要觉得很无趣了。

刀锋往里又切了一分,见血封喉,是他当时夸过的明楼的刀法。绷紧的皮肤,因为刀压的力量和身体本身的紧张,起了细小的颗粒。铃木笑了,原来明楼也有害怕和不敢的时候。他继续挑衅道:“见侮而不斗,辱也。”

他话才出口,明楼动了。刀锋在他始料未及的时候在明楼的颈脖处划开了口子,血往外飙,溅了铃木一手。他惊慌抬眸,甚而有点失措。他听到明楼说:“时间还早。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疯子。”铃木急了,他还什么都没问出,绝无这时候就让他死的道理。若死了,还等什么千秋之后,他已经被这疯子欺辱嘲笑了。

铃木的手掌按住明楼出血的伤口,大叫医务官。

“你到底给了我大哥什么药?”

明台和阿诚两人一左一右扣紧了王天风。王天风也不挣扎,他也没打算过替明楼隐瞒。若因这药而意外出了人命,说他王天风明的不行,来暗的,这锅他可不背。

“未经过试验的,对抗日本人刑讯时所用的损害神经的药物。让你在被注射后能最大限度的保持清醒。”

“有这药了?那你不给我们每个人都配备一份。”

“神经病。说了还未经试验。我这是被他逼的,然后去苏州的实验室逼那些人搞出来的配方。有没有作用根本不知道。你以为研制药物这么简单么?而且,这么匆忙弄出来的东西药效必然有限。他又要求抵抗三天,就必须连续服药。但我只有两粒,真的没有多的了。”

“三天,三天后呢?万一三天后还在注射呢,大哥他….”明台理不出头绪,结结巴巴地转头去问阿诚,声音里带着委屈的哭腔:“大哥他到底要干什么呀?药能乱吃么?回头我一定告诉大姐,让大姐打他……”

三天,三天的时间是家里要求的最低期限。三天后,他就什么都能说了。就让那些人去找落鹰峡吧。阿诚按住明台的肩头,默默点头:“好,等他回来后,我们一起告状,让大姐教训他。”

王天风看了看他们,长叹了口气,不忍心却也不得不再告诉他们一个事实:“两颗药,什么时候吃的时机全在他自己掌握,因为没有人能算出对方什么时候注射。还有,神经这么脆弱的东西,被他这么乱搞,很可能的副作用是…在不知道的某一天…某一天,从疯子变废人。”

连愤怒都没有了,两兄弟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白搭。明台的手也搭上了阿诚的肩,两个人互相施力,相互承诺。

到那个时候,他们只要大哥能平平安安地走出特高课。走不出来,他们就去背他出来。一步一步,爬都要爬出来。他们绝不会让大哥折在那个炼狱里的,绝不。还有,于曼丽。大哥应下的,大嫂。

明楼靠着墙坐在草堆上,脖子里被缠着纱布,那道口子其实不深,但是离颈动脉就差一点。差那么一点,才进来就要捐躯了,细思起来,还是觉得不够沉的住气。他捏了捏扣子里的药,盘算着什么时候该服。今天应该不会再审他了,以防万一,明天就该用一粒。这个时机完全是在赌,也不知道一粒能撑几小时。

廊下的脚步声传来,他从看着头顶那个唯一透着白日光的窗户慢慢将视线转移到了门口。心跳都开始不稳,拿眼死命盯着铁门的栅栏,唯恐遗漏一个瞬间。

他有想象过再见时她的模样,是带着镣铐还是穿着旗袍,是身上有伤还是盘着丸子头?哪一种装扮都是代表着她究竟做到了多少,让对方相信了几分。可怎么都没想到过,她散着长发拢在一边,一件白色衬衫,腿上是一条在这光线下他一下子辩不清是军统颜色还是日本土黄色的军裤。

明楼迅速眯起了眼神,不知道该欣慰还是心痛。就这一顿之际,她走近了。不,应该说是跑了过来,跪在了他的身前。抖着手摸上他颈上的纱布,眼里满是焦急疼痛,几乎是一瞬间,就是大颗大颗的泪水往下砸。

明楼艰难地开口,这一动,才觉出想要向平时骂梁仲春他们那样响亮的声音此刻是不能了,疼。不过也正好,省得花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