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by前夜 周沪萍苏雅露 3168 字 6个月前

“你不换上……我的?”

周沪萍一个正眼也没给田丹,一言不发,迈开步子,继续往前,田丹缄口,不敢再出声,目光却一直在周沪萍的脚上打转,滩涂上并不平整,有石子儿,也有碎贝壳,田丹心下不安,几次想把马靴给周沪萍换回去,周沪萍却是置若罔闻。

跋涉将近二十里,抵达湘潭地界,天色也接近破晓,夜空仍在燃烧,泛着诡异的光芒,烟灰上下沉浮,纷纷扬扬,呛鼻的焦枯味掺杂着一丝潮润又孱弱的草叶的气息。离开长沙地界之后,人群渐疏,田丹这才注意到,周沪萍一瘸一拐,动作有些迟滞,忍不住轻声道:“不然……找个地方先歇个脚?”

周沪萍仍然没搭话,却步履蹒跚地往路旁去,寻了个稍微干净些的地方坐下来。田丹伸手去扶,却被挡开了。

“你……怎么样?”

周沪萍眉心皱成一团,吃力地把已被泥浆染成灰褐色的袜子从脚上拽下来。袜底破了好几个口子,周沪萍的脚底也血痕密布,田丹咝了一口凉气,慌忙把马靴脱下来放在周沪萍的脚边:“我……我换回我的,这还给你。”

周沪萍浑若未见,兀自低下身去检视脚上的伤口。

“是我不好,我不该回来的……”田丹坐到周沪萍身旁来,又懊恼,又歉疚,“我……你实在生气的话,尽管骂我,你别不讲话……”

周沪萍眼皮微掀,田丹伸出手,掌心向上,迟迟疑疑地:“再不然,给你打两下,消消气?”

“田丹,”周沪萍开了口,声音有些哑,又有些干涩,“你知不知道,但凡我迟来一步,但凡我没扶住你,但凡你摔下去,你就被电线杆砸死了。”

田丹一怔,抬眼望向周沪萍,周沪萍的眼里全是泪。

“我……我没想到会这样……”

“你当然没想到。打仗的时候,谁能想得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周沪萍厉声打断,“生死没有定数,命运没有定数,谁会想到长沙会被一把火化为乌有?这就是打仗,打仗就是这么残忍。你以为你很厉害,仗着有些功夫底子,仗着受过两三个月的业余训练……打仗的时候,人命危浅,不如蝼蚁,甚至不如草芥……一根电线杆倒下来也能送了你的命,你以为你可以保得住谁?”

周沪萍抬手拭泪,田丹有些慌神了。

本以为,周沪萍是不会哭的。

“六年前,日军侵略上海的时候,我哥当了汉奸,连累我的妹妹被杀,我爸爸气急攻心,一怒之下,选择大义灭亲,与他同归于尽……我的同志,我的朋友,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上前线去,坚守阵地,浴血杀敌,又一个接一个地牺牲……而我无法阻止,我救不了他们,也保护不了他们……田丹,你以为我在生你的气?我是后怕……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尤其是你,你明白吗?”

天明后,田丹扶着周沪萍继续往前,又跋涉十来里路,二人筋疲力尽,周沪萍的脚伤也实在无力支撑下去。见路旁一排低矮的砖瓦平房,田丹遂上前去叩门,寻思着能找个歇脚的地儿容周沪萍处理一下脚上的伤口,然而挨户挨户地叩下来,却无一户应门,许是为避战乱逃去别处了。田丹转过头,瞥了一眼面色疲惫的周沪萍:“你有没有……发夹?”

靠着周沪萍的发夹,田丹打开了门,扑面而来是尘灰吊子,以及阴冷而潮湿的一股子霉味。房内空空荡荡,能搬的东西已全被搬完了,只有一张架子床,大抵是因为不太容易移动,孤零零地伫立在墙根边上。光秃秃的木床板上结着黏黏的蛛丝尘网,稍一拂拭,尘土“蓬”地一声扬上去,又纷纷地落下来,呛得人喷嚏不断,但好歹是处能歇憩的地儿,田丹用衣袖掸了掸木床板,然后扶周沪萍坐下来。

“没有纱布,但还是可以给你包扎一下。”

田丹从自己的衬衫上撕了一块布条,从周沪萍的脚底裹到脚面,系了个夸张的蝴蝶结。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田丹自喜,抬头向周沪萍眨一眨眼:“怎么样,我的技术?”

周沪萍睨一眼田丹,又瞥一眼靴筒窄窄长长的马靴:“这……还能塞进去?”

田丹挠了挠头:“也是……给你拆掉,再来。”

周沪萍抿一抿唇,却按住田丹的手,道:“不用,挺好的……你也别忙活了,坐下来歇歇脚。”

田丹在周沪萍身旁坐下来,蜷曲着双腿,伸手去按揉脚踝。二三十里下来,饶是脚力再好,也乏了,何况还全是烂污的滩涂与坑洼的山路。

“讲讲,怎么逃回来的?”

“搭车,驴骡拉的车,运送粮草的,见着车夫把粮草垒上车,转身去牵驴子或骡子了,我往粮草里一钻,谁也不晓得……”田丹余光偷偷觑着周沪萍,见周沪萍面色无波无澜,放下心来,率性直言。

“胡闹……为什么回来?”

田丹按揉着脚踝,垂下眼睑:“不知为何,心中总是……七上八下的,在你身旁才安心。”

周沪萍怔了怔,唇边浮上一丝笑意,揶揄道:“是谁先前还夸口来着?‘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什么也不怕’……”

是在你身旁,见你安然无恙才会放心。田丹明白周沪萍是误会了,但,没关系,不介意。

“接下来……怎么办?”田丹岔开话头。

“先在这对付着过一日,”周沪萍声音低了低,却很坚决,“明日,假如长沙……假如长沙火势没这么凶了,我还是得回去。”

“我也去。”

“不然把你怎么办?”周沪萍无奈地叹一口气,“把你丢在这?”

田丹眨一眨眼,笑得狡黠:“把我丢在这,你放心?”

一连两日,长沙火势甚炽,全无扑灭的迹象。天际被火光染成赤色,又被浓烟燎出一块一块斑驳的焦痕,一条平整而光净的丝缎被烟头烫出连串的疤,迷离又凄艳。惨白的日头空悬其上,冷冷地睥睨着炼狱般的尘世间。到第三日上,才见着天色渐渐冷却下来,周沪萍决定回去。

抵达长沙时,已是薄暮冥冥。暮色下的长沙,没有灯火,没有人烟,死气沉沉,零星的几个火头还在垂死挣扎,发出“毕毕剥剥”的呻吟。焚烧的焦糊味,掺杂着死尸的腐臭味,刺激着鼻腔,也刺激着喉咙,田丹不觉攥实了周沪萍的手。

周沪萍的手很凉。

脚下不断被绊住,或许是树干,或许是瓦砾,或许是砖块。麻石路仍然灼烫,炙烧着脚底以至脚踝。触目所及,全是废墟,断壁残垣,疮痍处处。踩着小羊皮鞋,田丹再次举步维艰,时不时被困在砖块与瓦砾的罅隙里,不得不低下身去移开半块墙砖或是石瓦,把鞋跟拔出来。

“丹丹,当心脚下,别崴着脚。”虽然始终攥着田丹的手,周沪萍仍然不放心,频频回过头来叮嘱。田丹应着声,脚尖却绊到了什么,失去平衡,身子一歪坐了下去。

是一只被熏乌了的手,软塌塌地从废墟中伸出来,仿如在求救。

田丹盯着它,它也盯着田丹,恍惚之中,这手颤了一颤,遽然伸过来,伸入田丹的喉咙,如一条冰冷黏湿的蛇,蜿蜒直下,搅动五内。田丹伏下身去干呕,直呕到浑身发抖,涕泗滂沱。双目被一双冰凉的手覆上了,两条胳膊自身后拥上来,把自己牢牢地箍在其间,田丹听见周沪萍惶惶却又勉力自持的声音:“丹丹,丹丹……别怕,我在,我在这……”

田丹几乎是被周沪萍半拖半拽着继续往前,往湘雅医院的方向去。在路上,周沪萍打听到,当日,负责在北区纵火的一队士兵开了小差,因着贪杯作乐,误了放火的时辰,又因着此区未及撤离的外籍人士阻挠,阴差阳错地令北区包括湘雅医院在内的一部分房屋幸免于火焚。此时,湘雅医院的群楼立在破瓦颓垣之上,在烟雾缭绕中时隐时现,一个流落凡间孤伶伶的鬼魂。田丹被周沪萍拉着,木然地迈着碎步,心神只是恍惚,这不是长沙,这块蛮荒的土地,这个可怖的炼狱,鬼蜮幢幢,不是长沙……

田丹吸了吸鼻子,旋即肩膀被周沪萍用力捏了一下。

“丹丹,”周沪萍喘息着,“丹丹,再坚持一下……我们得先找个地方过夜……”

后半夜,二人好不容易来到湘雅医院,却发现医院内外拥挤不堪,流落至此又不良于行的伤兵,死里逃生又无处可去的男女老少,里三层,外三层,把群楼围得水泄不通。周沪萍拽着田丹,努力在人群中撕开一条裂隙,费力地挤到门廊下,好话讲尽,才讨到一处堪堪能容下二人的空地儿坐下来。

身后抵着墙根,身旁挨着周沪萍,田丹稍稍回过神来,捏了捏周沪萍的手掌心:“你的脚怎么样?”

“还好。”周沪萍道,伸手在大衣的口袋里掏了掏,掏出半个剩下的红薯来,困在湘潭二日,好在房主在灶披间里剩下了些柴火,以及五六个干瘪的红薯,对付着勉强充饥,“给,把它吃了。”

田丹挡开周沪萍的手,闭上眼:“不想吃,我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