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 / 1)

by前夜 周沪萍苏雅露 3146 字 6个月前

“丹丹,”周沪萍掰下一小块红薯丢进口中,剩下的全递给田丹,“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也是,但还是得吃些东西,才有力气撑下去。”

田丹往周沪萍身上靠了靠,哑声道:“你是怎么办到的?”

“什么?”

“你总是这么沉得住气,总是这么冷静,我也想这样,但……”田丹懊恼地挠了挠头,“我是不是挺没用的?平时总喜欢在你面前夸口,但事到临头也慌了手脚。”

周沪萍默然不响,半晌,伸手揽住田丹的肩膀:“我是……我是见得太多了。”

“六年前,‘一·二八事变’的时候,也是这样?”田丹想到周沪萍在军官学校的宣讲。

“是,”周沪萍叹一口气,“血流成河,一地残骸……我们这些活下来的,在死尸里寻找自己相熟的同志,我们侥幸地想着,万一……万一他们还有一口气,一丝鼻息……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我们只能把他们抬回去,虽然条件简陋,但尽可能给他们擦洗擦洗,补一补衣裳,叫他们去得也体面些……丹丹,没有谁生来勇敢,我们也只是勉力支撑着自己不倒下而已,无论如何,得活下去,不然,岂不是辜负这些同志的牺牲?撑过一次,撑过两次,撑过三次,渐渐地,心也韧了,粗糙了……”

“丹丹,你还是小孩子,我反而不希望你是我这个样子,这些,不是你这个年龄应该承受的。”周沪萍伸手捋了两下田丹额前的碎发,“没关系,丹丹,你可以害怕,你也可以慌张,这没什么。你记住,有我在,天坍下来,有我顶着。”

田丹垂下眼睑,盯着手里的半块红薯,低声道:“我才不是小孩子。”

“在我面前,你是,你永远是。”周沪萍的声音也衔着温柔的笑意,“把红薯吃掉,你困不困?困的话,靠在这闭会儿眼打个盹。”

田丹听话地吃掉红薯,然后伏在了周沪萍的膝头上。

当个小孩子……也没什么不好的。田丹打个呵欠,闭上了眼。

天明之后,二人先去了营盘街,心下怀着一丝侥幸,倘或没烧尽,或许可以从废墟里救出些什么东西来,然而终究还是失望了。营盘街与他处别无二致,坍成一地砖瓦墙灰,烟雾从砖瓦墙灰的罅隙中浮上来。废墟之中,唯一还成形的,是一口瓦缸,田丹远远地辨出了这口瓦缸,它归属于邻居阿婆,口径两尺有余,高将近三四尺,是作蓄水用处的。

鬼使神差地,田丹往瓦缸里瞥了一眼,只一眼,已吓得魂飞魄散。

瓦缸里弓着身子断了气的,是邻居阿婆。

邻居阿婆独自寡居,儿子上了前线,先前保甲挨门挨户疏散老弱妇孺时,阿婆拒不从命,一是无处可去,二是放不下老宅,三是生怕儿子突然从前线下来没有落脚的地方,保甲劝过几回,没用,索性也不再上门了。火烧上来时,老太太腿脚不灵光,估着自己是逃不出去的,千钧一发的关头,求生心切,惶急之下,见瓦缸里还蓄着水,索性爬了进去,寻思着火来水挡,却没想到,火势汹汹,水温逐渐攀升,最终被活活烫死在瓦缸中……

田丹脚下一软,踉跄地后退两步,两眼还直愣愣地望着瓦缸。

三日前,因着没有钥匙,田丹在门外打转的时候,阿婆听见声响,还颤颤巍巍地伸出头来,一声迭一声地叫田丹进来:“鬼子打来了,你妹伢子一个在外头,危险,危险……你姐姐不在?进来坐,你进来……”

眼泪倏地掉了下来,田丹身子晃了一晃,被周沪萍及时扶住:“丹丹,怎么了?”

什么也没有了。营盘街上灰瓦白墙的平房,窄窄的木板床,掉了漆的方桌子,总被周沪萍弄得一团狼藉的灶台,五斗橱上田丹闲来无事给周沪萍涂的一叠肖像素描,还有搁在床头周沪萍没来得及给田丹织完的一双绒线手套……避居长沙一年来所有的回忆,荡然无存。

“全烧完了,什么也没有了……”田丹失声痛哭,“你给我织的绒线手套也没了,我给你画的素描也没了,我们的房子没了,我们的家没了……”

周沪萍把田丹搂入怀里,声音也在发抖,脸颊挨着田丹的额头,眼泪灼灼发烫:“丹丹,丹丹……绒线手套没了,我再给你织,素描没了,以后你再给我画,房子没了,但你还在,我还在,只要我们俩在一起,不分开,我们的家就还在……”

过了许久,田丹才平复下来,被周沪萍拽着离开,忽然觉着脚旁有个活物在拱来拱去,不觉又是悚然一惊,低下头,觑上一眼,却是一条狗,大抵是刚断奶的狗崽子,灰褐的皮毛,身形与野兔差不离,耷拉着耳朵,浑身脏兮兮的,蹭在脚边上,喉咙里断断续续发出呜咽声。

田丹怔了怔,迟疑了下,低下身去,把狗抱在臂弯里。

“可怜,没有东西给它吃。”周沪萍在大衣的口袋里掏了掏,只掏出来一块红薯皮,狗抽着鼻子嗅一嗅,再嗅一嗅,终于还是把它吞了。

“放它去罢,”周沪萍伸手挠了挠狗头,“丹丹,我刚打听到,警备司令部临时驻扎在北门外,我们先过去……”

田丹当心地把狗裹在自己的围巾里:“不,我得带着它。”

“胡闹,自顾不暇,还拖上一条狗?”

“放掉它,它会死的……它一定会死的。”

田丹的眼圈红红的,周沪萍不出声了。

省府与市府已迁往沅陵,周沪萍决定先去沅陵再作打算。天气很坏,阴云密布,刮着西北风,接近黄昏的时候下了冻雨,南方的湿冷一寸一寸地侵蚀着人的肌肤、骨血与五脏六腑,终抵心脏。与沿途肩挑手扛着箱笼衣物的百姓不同,周沪萍与田丹所有的衣被物什已在营盘街被一把火焚烧殆尽,此时两手空空,缩手缩脚地把大衣裹了又裹,仍抵受不住蚀骨的寒气,分外窘迫。田丹比周沪萍还狼狈,因为怀里还有一条不安分的狗,不断地扭动着身子,有一声没一声地哼唧着,叫田丹手忙脚乱,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自讨苦吃。”周沪萍伸出手来,“给我抱会儿。”

田丹把狗递过去,周沪萍接过来,顺势在狗头上轻敲一记:“别闹。”

狗委委屈屈地呜咽一声,却乖乖地伏在了周沪萍怀里。

“欠打。”周沪萍自言自语。

田丹抿一抿唇,目光掠了掠周沪萍,周沪萍没好气地丢来一个白眼:“你也是。”

码头上乱成一团,人头攒动,周沪萍与田丹延挨了一日一夜,才搭上了一条去沅陵的破渔船。连日来风雨无阻地长途跋涉,衣衫又单薄,田丹受了风寒,在码头上时还只是咳嗽流涕,在四面漏风的破渔船上过了一宿,发了烧。

头痛欲裂,江上风浪颠簸,晃得田丹晕晕沉沉,直犯恶心,鼻腔仿如有一团火正烧着,一呼一吸间吞吐热气,热气从鼻腔蔓延至喉咙,再直上头顶,灼灼发烫,身子却如堕冰窟。田丹吸了吸鼻子,拢了拢大衣,仍觉寒风从四面八方向自己侵袭而来,浑身无法遏止地打着寒颤。昏昧之中,额头上忽有一双手温温柔柔地触了过来,手掌心凉浸浸的,煞是舒爽,田丹微掀眼皮,周沪萍的脸影影绰绰地晃来晃去,晃得田丹又有些晕眩。

“丹丹,你靠过来。”

田丹恍恍惚惚地靠过去,周身乍然煦煦一暖,不觉又微微睁开眼,见是周沪萍把大衣脱了一半,将自己裹了进来。田丹闭上眼,很自觉地往周沪萍怀中钻了钻,脸颊正挨在周沪萍的心口处,越过一层贴身的薄薄衬衫,几乎听得见周沪萍的心跳声,忽疾忽徐,悠悠忽忽,没个规律,怎么会有人的心跳声这么古怪?

“还冷不冷?”周沪萍低声道。

“我的狗……”田丹双唇翕动,咕哝了一句。

“放心,拴好了。”周沪萍叹一口气,“病成这样,还惦念着狗。”

田丹伏在周沪萍怀中,聆听着周沪萍古怪的心跳声,安安心心地沉入好眠。有周沪萍在,总是安心的,连生病,也病得心安理得,病得理直气壮。

后来,周沪萍不晓得发什么神经,去信给田怀中,不知写了些什么,田怀中不日遂托了朋友,来接田丹去昆明,田丹拗了很久也拗不过。

田丹动身的前一夜,周沪萍下厨去炖了一锅红烧肉,日子久了,手艺也稍有长进,炖得还怪好的,浓油赤酱,色艳味浓,然而田丹郁郁寡欢,食不下咽,愣是没动上几筷子。周沪萍收拾碗碟,叹一口气,顺手在田丹瘦伶伶的肩胛骨上捏一捏:“去昆明后,好好吃饭。”

田丹皱了皱鼻子,眼泪砸了下来,垂着头,吸着鼻子,瓮声道:“你管我……”

尾音上扬,反问语气,言外之意是,你把我撵去昆明,还管我干什么?

“好好吃饭,长长个子,”周沪萍也不恼,胡噜两下田丹的头,“下次再见你的时候……”

“不见,才不见你……”田丹哭得打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