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1)

by前夜 周沪萍苏雅露 4675 字 6个月前

陆汗青向周沪萍投去赞许的目光,田怀中有些动容:“守望相助,同舟共济,自己人……好,好……”

田丹当时还不晓得周沪萍的过去,听得云山雾绕,只生怕再生变故,忙不迭地岔开话头:“爸爸,长沙有沪萍姐在,你还担忧什么?沪萍姐好厉害的,还去过我们学校宣讲,同学们可喜欢了……其实,你们也不必忙着去昆明,说不定,过一两个月,咱们打个胜仗,回上海去。”

额头被田怀中轻戳一下:“是,沪萍厉害。我与你陆伯伯最赞许沪萍沉着勇毅,心思缜密,你在沪萍身边这么久,怎么连皮毛也没学到?”

田丹揉了揉额头,旋即挽上周沪萍的胳膊,头靠在周沪萍的肩膀上,面有黠色,语调拖长,咬字发力:“所以我不去昆明,我在长沙,我得好好地向沪萍姐学……”

“你毛孩子一个,外头的形势你压根不晓得,打仗是这么容易的?上海打了将近三个月,十室九空,满目疮痍,”田怀中长叹一声,“丹丹,咱们在闸北的老房子,恐怕早已毁了。打完仗后,我们不回上海,我们回绍兴去。”

“绍兴也好,”田丹支着下巴,“绍兴这个时候,有桂花糕、栗子糕,还有红枣糕……沪萍姐,打完仗,你也同我们去绍兴,好不好?”

“只晓得吃。”田怀中摇一摇头,“绍兴,江南水乡,钟灵毓秀,是出名士的地方。咱们从前住的老宅,临河而立,乌篷船从雕花木窗下晃晃悠悠地划过去,出门是青石板路,总是潮润润的……从前绍兴不叫绍兴,叫越州,古时有勾践在这称王,后来又出了谢灵运、贺知章、陆放翁、王阳明……到近代,有‘鉴湖女侠’秋瑾,还有蔡元培先生,鲁迅先生……至于吃食,何止桂花糕与栗子糕,还有糟鸡、茴香豆、霉苋菜……沪萍,你去过绍兴没有?”

周沪萍微笑道:“没去过,听着是个好地方。”

“当然,绍兴当然是个好地方……打完仗后,回绍兴去,把老宅整修一下,办个学堂,顶好再置上几亩地。到时候,沪萍你也来……”

田怀中与陆汗青离开长沙的第二日,市府开始组织疏散,保甲一户一户地上门,劝老弱妇孺去郊县乡下避风头。警备司令部有位陈先生,正计划着把自己的母亲与妻儿送去沅陵,周沪萍托了他捎上田丹。田丹自然是不乐意的,然而心下也明白自己拗不过周沪萍,只能先敷衍着答应了。他们的路线是陆路到益阳,再水路经桃源到沅陵。益阳的大码头上人声鼎沸,摩肩接踵,陈先生与他的妻子一面照应年近古稀的老母亲,一面又得照管着五个兴奋过头的孩子,疲于应付,无暇再顾及田丹,田丹轻而易举地逃了出来。

田丹身上没几个铜子儿,但凭着手脚利索、身姿灵活,一路从运蔬菜的马车,搭到运粮食的驴车,再搭到运柴草的骡车,颠颠簸簸,终于回到长沙。

暮色苍茫,空荡荡的营盘街上,瘦骨嶙峋的骡子低垂着头,拉着一车柴草,吃力地彳亍着,车夫扯着缰绳,也恹恹地,间或有气无力地吆喝一声。换作以往,本该是营盘街最为热闹的时候,人力车来来往往,放工的男男女女络绎不绝,下学的孩子三五成群地嬉闹追逐,道路两旁的酱菜米面糕食铺子,恨不能摆到道路中央去招揽生意,挑着担子的贩夫费力地在人群中左冲右突,撞出一条路来,见缝插针地吆喝一嗓子“甜酒冲蛋”……

而此时的营盘街,人烟稀少,店铺关张,连一盏灯火也没有,入夜之后,越发显得死气沉沉。田丹从骡车后的草垛子里伸出头来,活动了下手脚,轻捷地从车上跳下来,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的暮色中。

房门闩着,周沪萍一定又在警备司令部值夜,田丹没有钥匙,在门外打了两个转,决定去湘雅医院投靠救护队。逃回长沙,已足以挨上好一顿训诫,再去警备司令部打扰周沪萍值夜……她耸耸肩膀,决定还是不犯这个险。

十一月的天气已有些阴冷,尤其是太阳西沉之后。田丹把手插在呢绒大衣的兜里,缩着脖子往湘雅医院的方向去。周沪萍会怎么骂自己?固执、任性、拎不清……脚尖拨开一枚石子,田丹想,自己为什么回来,周沪萍或许永远不会明白。

老弱妇孺被疏散了,余下的壮丁死守长沙,与之共存亡。周沪萍一介女流,不是壮丁,却也作出了这样的选择。离开长沙之前,田丹不依不饶地问周沪萍,长沙到底会不会打仗?会不会沦陷?你为什么不与我们一同去沅陵?假如长沙失守了,市府怎么办?警备司令部怎么办?你怎么办?周沪萍迟疑一下,字斟句酌地回答她,以张将军的处事作风,打是一定会打的,至于胜算几何,不知道,假如长沙失守,省府市府迁往沅陵,而自己会与警备司令部一同撤离。

“在长沙还没沦陷之前,守住它,是我的责任。”周沪萍刮了刮她的鼻尖,“你记不记得,我给你讲过的‘一·二八’?当初,日本人叫嚣着四个钟头把闸北攻下来,但我们没有放弃,扛了三个月,终于守住了闸北,也守住了上海……对于长沙,也是这样,守住它,守到最后关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放弃了,就什么希望也没有了。”

但你怎么办?田丹盯着周沪萍因疲惫而略显苍白的面色,终究是欲言又止。

周沪萍胸怀丘壑,心有山河,唯独不惜自己。有一回,田丹上警备司令部找周沪萍,周沪萍不在办公室,办公桌上一本封皮破旧的软抄本,无所事事,又按捺不住好奇,田丹伸手掀了几页,第一页上,即是周沪萍苍劲有力的字迹:

“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力透纸背,自有一股清刚决绝之气,叫田丹倏然心惊肉跳。

周沪萍不惜自己,也只得田丹来操这份心。田丹抬手揉揉刚被周沪萍刮过的鼻尖,开口道:“好,既然如此,我不去沅陵,我也守着长沙。”周沪萍哑然失笑:“你一个小孩子,你顶什么用?”田丹道:“不然,你守着长沙,我守着你,也成。”周沪萍愣了愣,敛了笑容,却是轻描淡写地岔开话头:“又胡说八道,别闹了,去把小煤炉子上刚烧的水倒脸盆里,给你洗个头。”

“不用,我自己来。”田丹抗议,却还是被周沪萍按在脸盆上,撩着水打湿头发,又耐心地用皂角来回擦拭,洗出一头的泡沫。泡沫入眼,刺得生疼,田丹闭一闭眼,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心下却明白这眼泪并不是因为泡沫的缘故。

脚尖又拨开一枚石子,田丹又想,由得周沪萍骂去,反正自己打定主意不离开长沙,周沪萍也没辙。

拐出营盘街,前头终于有了些生气,田丹听见人声嘈杂,近了,才发现是十来个兵,操着方言吆喝着,正七手八脚地往路旁的房子上泼着什么,空气遽然变得刺鼻。

田丹站住了,是汽油味。

“妹伢子,还在外头乱蹿,一会子焚城了。”一个兵转过身来,向田丹吼了一嗓子。

“焚……城?”田丹一怔,心倏地悬了上来。

“鬼子打到新河了,上头的命令,叫一把火把长沙烧光,鬼子打过来也是白搭,什么也捞不到。”另一个兵敦促着田丹离开,“下半晌一直在组织民众疏散,这会子城里头全空了,你怎么还在这晃荡?妹伢子前头左拐,从北门出去,北门近。”

烧光?田丹心下震恸,脚下却一动没动:“什么时候烧?”

“上头叫烧的时候烧。”

“警备司令部撤离没有?”田丹继续刨根究底。

无人应答,士兵们往前头去了。田丹稍一迟疑,折转过身,拔足往警备司令部的方向去。

一路上冷冷清清,田丹又先后碰上两三批士兵,有些忙于泼洒汽油,有些搬来木材与柴草,层层叠叠地垒上去,有些打着门板,尖着嗓子,拖腔拉调:“屋里头有没有人?放火了,快出来”田丹向他们打听警备司令部目前状况,然而这些兵或是一无所知,或是懒得搭理,有几个痞里痞气的还一直不怀好意地打着唿哨,轻佻极了,田丹剜他们一眼,心里着恼得很,又慌又怒。

第一把火,烧在天心阁,毫无预兆。天心阁位于龙伏山上,平望岳麓,俯瞰湘江,是长沙地势最为高耸险峻的一座建筑,然而雾霭沉沉,层层遮蔽,天心阁隐没在暮色中,是一团影影绰绰的烟云。火烧上来的时候,龙伏山上顷刻间明如白昼,火焰勾勒出天心阁的斗拱飞檐,映照着天心阁的绣闼雕甍,而后整个儿地吞没了这座气势恢宏的三层楼阁。楼阁在火光中颤抖,继而坍塌,轰然倾倒。前后不过十来分钟的工夫,仿如一场迷离惝恍的梦魇。

田丹不觉站住了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天心阁的倒塌仿如一个讯号,里弄中,平房内,墙垣上,火头接二连三地窜了上来,浓烟扶摇直上,弥漫开来。木头断裂的声音,房梁坍塌的声音,夹杂着不计其数的尖叫声、哭泣声、咳嗽声……火光与烟雾密密织缀成一张灰扑扑的蛛网,硕大无朋,却转瞬间被人流撕破,尚不及撤离的人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无一不是披头散发,狼狈不堪,有的光着脚,有的裸着上身,有的裹着被子,直着眼,张着手,踉踉跄跄,仓皇地推搡着,冲撞着。有人摔着了,有人绊着了,有人受不住烟熏火燎晕倒了,然而人群仿如陷入魔怔,仍然直着眼,张着手,踉踉跄跄,径自从摔倒在地的人身上踩过去,继续仓皇地推搡着,冲撞着……

怎么还有这好些人没被疏散?田丹来不及疑惑,因为她自己也被裹挟在人流中,跌跌撞撞地往不知什么方向去,双目被浓烟熏燎得流泪不止,耳朵里充斥着撕心裂肺的哭叫声,脚下绊着了什么,或许是折断的电线杆,或许是坍圮的房屋,又或许是人的身体……孤立的火头迅疾蔓延开来,摧枯拉朽地烧下去,有如滔天巨浪,吞噬着一间又一间房屋,一条又一条麻石路。田丹努力分辨着方向,一手用围巾挡住口鼻,一手拨开人群,前面左拐,再右拐,上东兴街,警备司令部在东兴街……

火来水掩,逃生的人群几乎是本能地往湘江的方向去,湘江在西,东兴街在东,田丹不得不吃力地逆着人流的方向而上,好不容易到东兴街附近,见前头来了一群身着呢子军服的,田丹心下一喜,扬声道:“你们是警备司令部的吗?”

没人答话。田丹开口叫这么一声,却吸进去好些浓烟,燎得嗓子干疼,呛咳不已,连同胸腔内也扎扎地疼着,然而她顾不上这些,一面咳嗽着,一面凭着自己的身子在人流中撞破一条罅隙,疾步上前,扯住一个年轻男子的衣袖,哑声道:“有没有见到周沪萍?”男子喘咳着摇头,田丹丢开他,又伸手去抓另一个壮汉的胳膊:“周沪萍呢?”手被壮汉粗鲁地挡开,田丹不防,一个趔趄,失去平衡,好在被扶了一把,正此时,身后一声裂响,一根电线杆坠了下来,断成两半,砸在两三步开外的地方,火星四溅。

好险。田丹吃了一吓,定了定神,继续往警备司令部的方向去,后衣领却被用力扯了一下:“田丹,你不要命了?”

熟悉的声音,不是周沪萍还是谁?田丹转过身来,周沪萍也狼狈得很,蓬着头发,脸颊上被烟熏得乌漆漆的,倒衬得目光越发凛凛如炬。田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松了一口气,欢喜得几乎流下泪来,周沪萍却是火冒三丈:“愣着干什么?还想不想活命?”

田丹的手腕被周沪萍掐得刺痛。

湘江沿岸乌泱乌泱的,全是人,有如溃口的江河,从四面八方声势浩荡地扑过来。江边不过数十个划子,逃生心切的人们一拥而上,争先恐后,拉拉扯扯,甚至厮打成一团,最终无一幸免,全从划子上跌落水中。平日里只容十来人搭乘的划子,此时跳上去二三十人,摩肩接踵,挨肩并足。划子晃晃悠悠地划到江面中央,到底承受不住,笨拙地打了个转儿,歪歪斜斜被江流吞没。一些人从江边搭的工棚里取了些木柴,仓促扎了几个筏子下水,筏子简陋,到激流处,或没入漩涡,或被骇浪打得四分五裂。又一些人索性脱下衣衫,一个猛子扎入江中,然而也扛不过湍急的江流,一时间,凄惨的呼救声、尖叫声、哭泣声不绝于耳,湍急的江流中,幢幢人影,且浮且沉,拼命挣扎,触目惊心。

“过不成江,我们沿着江岸往前,先离开这。”

周沪萍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神色却仍努力维持自若。

田丹一声不吭地抓住周沪萍的手。火光冲天,苍穹被染成血色,一声接一声爆破的巨响自身后传来,灼烫的风扑打着脸颊。江边全是烂污的滩涂,无处落脚,田丹踩着一双低跟的小羊皮鞋,不断地陷进污泥里,举步维艰。周沪萍转过头来瞥了一眼,站住了,俯下身脱下自己的马靴,丢到田丹面前,沉声道:“换上。”

直觉告诉田丹,此时此刻,顶好别去招惹周沪萍。

田丹换上周沪萍的马靴,周沪萍别过身去:“把你自己的鞋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