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丹把脸颊伏在周沪萍的肩上,抿一抿唇,唇边浮上一抹促狭的笑意。
“以后不许不搭理我。”
“……好。”
“我想吃豆粉酥糖,还有糖油粑粑。”
“……下次来捎给你。”
“还想吃臭豆腐,坡子街尾老李头挑着担子卖的。”
“好,好,你想吃什么,我下次全捎来。大小姐,能把眼泪擦擦么?”
田丹用衣袖胡乱地在脸上揩了揩,周沪萍叹一口气,从兜里掏出一方手绢来递过去。
十月,田丹受训完毕,然而长沙的形势一日比一日严峻,省立中学一再延迟复学,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兵,战火中死里逃生的百姓,一批又一批地被送往长沙,学生们自发组织了救护队,田丹也在其列,被安排在湘雅医院帮忙。这些日子以来,日军对长沙及长沙周围郊县的空袭日渐频繁,甚至有些时候一日之内两三次狂轰滥炸,救护队帮助运送伤员、止血包扎、清理伤口,夜以继日,忙得脚不沾地。
“丹丹,找你的,你姐姐”
田丹应了一声,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绕开一地的玻璃渣子往病房门外去,方才一枚炸弹落在附近不远处,临向马路的窗户无一幸免,全被震碎。周沪萍这一阵子在警备司令部,也是日夜颠倒,神色显得疲倦,下眼睑两块乌青,是彻夜不眠的痕迹,然而腰杆仍挺得直直的,一身呢子军服也仍是纹丝不乱、规规整整。
这些日子以来,周沪萍在警备司令部日夜颠倒,田丹在湘雅医院夜以继日,见面的机会也寥寥无几,田丹张着两手,一跳一跳地扑过去,周沪萍不觉往后退了退:“你……手怎么了?”
田丹刚才正在给一位女学生止血包扎,沾了一手的血:“没什么,一女学生,额头被碎玻璃渣划了个大口子,我刚给处理好。”
“去洗洗。”周沪萍显然松了口气。
“没关系,”田丹不以为意地甩了甩手,“刚才鬼子的飞机又来附近打了个转,一会儿应该会有伤员陆续被送过来,医院的人手不够,我还得去帮忙……”
黏在额头上的几绺乱发被周沪萍轻柔地拂开,周沪萍的声音含着笑意:“不害怕了?”
田丹抿了抿唇,脖子一梗:“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我什么也不怕……”
其实还是害怕的。防空警报拉响的时候,战斗机低空划过发出“吱呃呃呃呃”的一声嘶鸣的时候,震耳欲聋的巨响接二连三迸出的时候,一些惊心动魄的瞬间仍然会在田丹心头闪回:一把无形的利刃,把房顶顷刻间削去一半,泥沙尽下,房梁坍塌,母亲的身子也软绵绵地坍下去……田丹的耳边嗡嗡直响,只能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努力迫使自己平复下来。总不能一辈子依赖着周沪萍的庇护,田丹闭上眼,把颤抖的双手交叠在身前,周沪萍讲什么来着?你是个战士,不再是个孩子,不再是个学生,必须有勇气,有担当,有坚韧不拔的意志力……
“还是去洗洗,”周沪萍莞尔,“你这个样子,怎么去见田先生?”
田丹心头一跳,不觉睁大双眼:“我爸爸……来长沙了?”
武汉失守,三镇沦陷,田怀中与陆汗青自武昌来到长沙。一晃又是将近十个月没见,田丹喜孜孜地赖在田怀中身旁,絮絮叨叨地讲着十个月来在军官学校与救护队的种种,当然是挑拣着讲的,譬如在军官学校如何游刃有余地应付训练科目,教官如何夸奖,同学如何艳羡,在救护队如何临危不乱,如何从容自若,伤员如何再三道谢……一面叨叨,一面觑着身旁的周沪萍,周沪萍一脸促狭的笑容,却到底是没拆田丹的台。
周沪萍张罗着为田怀中与陆汗青接风洗尘,下厨房去炒了几个菜。周沪萍并不太擅长下厨,也无暇下厨,平日里与田丹对付着胡乱吃,要么下个汤面,洒些葱花,要么酱油拌面,洒些咸菜丝萝卜头,连续一个礼拜这么吃,吃得田丹频呼救命,从此对面条避之不及。许是出于愧疚,周沪萍休假时也尝试给田丹炖只柴鸡或炖个鱼头改善伙食,在厨房里忙活好几个钟头,然后把一碗热气腾腾却面目可憎的汤放在田丹面前,期许地望着田丹:“怎么样?”
田丹尝一口,放下筷子,态度诚恳,语气委婉:“下次别这么辛苦了……面条挺好的。”
然而接风洗尘总不能汤面或拌面应付。周沪萍临时向邻居阿婆学了几招,好不容易折腾出四菜一汤:一道西红柿炒蛋,水放太多,俨然成了西红柿蛋花粥;一道辣椒炒肉,盐搁太多,咸得发苦;一道雪菜豆腐,炖得太久,豆腐稀烂;一道排骨萝卜汤,盐放太少,寡淡无味;唯独一道炖鸡蛋还能入得口。好在田怀中与陆汗青不挑不拣不计较,搭着田丹打来的二两武陵烧酒,依然开怀。
二两武陵烧酒很快见底,周沪萍差遣田丹再去打,道是有话与田怀中商议。
“有什么话是不能被我听见的?”田丹坐着没动,生怕一离开,周沪萍会立即向田怀中告自己的状。
“组织上的安排,是机密。”
田丹拗不过,只能从桌旁离开,出了门,转过身去把门虚虚掩上,而后屏息凝神地听着门内的声响。
先是田怀中的声音:“沪萍,丹丹淘气,性子又犟,辛苦你了。”
“没有,没有,丹丹很讨人喜欢,我是把丹丹当我妹妹的。”
田丹放下心来,抿着唇窃窃地一笑。
“不过,田先生,我支开丹丹,是想听听您的意见……如今长沙的形势也不容乐观,武汉沦陷,日军对长沙虎视眈眈,近两个礼拜,空袭不断,轰炸也越发频繁,政府已着手开始组织民众疏散。丹丹的学校,基本上不太可能再复学,丹丹再在长沙待着,一来无法继续学业,二来也不安全,您接下来去昆明,不如把丹丹也……”
田丹的心遽然一沉。
“沪萍,你费心了,其实我也正在考虑。”田怀中道,“年初,长沙临时大学的师生内迁昆明,如今已在昆明复学了,他们也在招生,我正寻思着,是不是丹丹同我一道去昆明,……”
“我不去,”田丹耐不住性子,径自从门后闪身出来,“我不想去昆明……”
救护队人手正缺,救死扶伤,支援前线,意义自然远胜过在学堂里读写算数。革命者从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安危,决不苟且偷生……田丹理直气壮,有讲不完的道理,周沪萍想打断,田怀中却不动声色地递了个眼神,摆了摆手。
“丹丹长进了。”田怀中耐心地听完田丹的道理,微微一笑,“年初,在武昌的时候,还是个只晓得上庙会去耍的小孩子……不过,丹丹,有些道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革命不免流血,也不免会有牺牲,但是不必要的流血与牺牲,对革命本身毫无利处,也没有任何意义,是浪费,丹丹,你只知道,革命靠热血,靠气力,却不知道,革命也得靠谋略,靠科学,靠理论。”
“革命者不苟且偷生,但也不会赤手空拳去送死,他也得顶盔披甲,持刀把盾。临时大学的教员与学生,他们从北平转移到长沙,再从长沙迁徙到昆明,不是偷安,他们也在革命,不同的是,别人革命,靠的是血肉之躯,庇护的是百姓,他们革命,靠的是头脑,庇护的是民族的文脉,他们在用知识为我们的民族锻造盔甲刀盾。”
“况且,丹丹,”田怀中正色道,“你仅仅接受两个月的训练,不论是救护知识、搏斗招数还是射击技能,不过只是皮毛……你以为单凭一腔热血就可以冲锋陷阵,独当一面?丹丹,革命者须得勇敢,但不能莽撞。”
“年轻人,再历练历练,磨一磨性子,日子久了,自然会成熟的,沪萍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从前……”陆汗青瞥一眼周沪萍,忽然打住话头。
周沪萍的目光黯了黯,垂下眼皮:“丹丹,打仗……没有你以为的这么简单。”
田丹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驳得哑口无言,却仍不甘心:“反正……我不想去昆明。你们谁也没去过昆明,昆明目前什么形势你们压根也不清楚……而且,长沙还没失守,昆明未必比长沙好,比长沙安全……”
“丹丹,你怎么这么倔?”周沪萍叹一口气,“你……”
“我不去昆明,我不去。”喉咙仿如被什么东西顶住了,眼前倏地浮上一层水雾,哭哭啼啼是小孩子在闹脾气,没出息,田丹压住眼底的灼热,垮着脸,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周沪萍,周沪萍望着田丹,后半句话欲言又止,又叹一口气。
“其实,丹丹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陆汗青道,“关于昆明,形势如何,临时大学复学与否,怎样招生,我们也只是道听途说。我倒觉得,我们在长沙休整两日,先动身去昆明,在昆明安顿下来,打听到大学的消息,再把丹丹接过去也不迟。”
田怀中沉吟不语,似是还有顾虑,周沪萍插上话来:“丹丹在我这里,你们可以放心。我听闻省府有意向离开长沙,迁至沅陵,这两日,警备司令部会安排眷属先行撤离,到时候我托人把丹丹先送去沅陵避一避。”
才不去。田丹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方桌上斑驳掉下的漆皮,却没吭声,这个时候顶好是沉默,免得周沪萍改变主意,不论如何,沅陵总比昆明近。
田怀中道:“沪萍,你为丹丹这么操心,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田先生,于私,我的父母不在了,兄妹也没了,这些年来,你们也为我费心劳神,不论何时何地,一直没放弃我,一直在鼓励我,我私心把你们不仅仅当作老师,还当作是父亲一样的长辈,把丹丹当作是我的妹妹;于公,民族已到生死存亡之际,我辈理应当是守望相助,同舟共济,不分什么你我。自己人,举手之劳,您不必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