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丹住回营盘街,从营盘街到省立中学即使是人力车一来一回也得一两个钟头,风尘仆仆,而田丹乐在其中,后来周沪萍才知道田丹顽皮成性,往往是只有上午安分守己坐在学堂里,到下午就爬墙头出去到处晃荡。长沙实在是个好地方,比上海好:岳麓山枫叶如火,从山顶一路摧枯拉朽地烧到山脚;天心阁碧瓦飞檐,雕栏画栋;湘江滔滔,吞吐烟霞;还有青石桥边“三吉斋”的芝麻糖馅的汤圆,黄心路上“稻香村”的金钩肉饼、豆粉酥糖与山楂饼,火宫殿的臭豆腐与甜酒冲蛋……晃荡到日落西山,田丹掸掸大衣上的尘土,乐颠颠地回营盘街去,一进门,肩膀一垮:“我回来了,我好累。”
周沪萍不察有诈,寻思着田丹上学辛苦,改日得给炖只鸡补补身子。
直到一日周沪萍到坡子街去办事,正撞见田丹拎着一袋子糖油粑粑在坡子街上晃荡,书包吊在肩膀上一甩一甩,一面伸着脖子东张西望,一面从袋子里捞糖油粑粑出来吃。正悠哉着,冷不丁被人一把扯住后衣领从人群里拽出来,田丹踉跄了两下险些没摔倒,恼火地一回头,脸色变了变,旋即绽开一脸无辜的笑容:“你怎么在这?好巧,好巧。”又把手里的牛皮纸袋讨好地举到周沪萍面前:“吃不吃?刚出炉的……”
罚也没用,挨罚的时候田丹低眉顺目,态度诚恳,时不时还掉一掉眼泪,过上三五日,又故态复萌,我行我素。然而田丹生性聪明,虽然三不五时逃学,成绩却属实不赖。一而再,再而三,周沪萍也自觉没有意思,丹丹这个年龄,正是顽皮的时候,成日被关在学堂里念自己已烂熟于心的之乎者也,也实在是痛苦。
休假的时候,周沪萍教田丹近身搏斗的招式,一来是耐不住田丹的纠缠,二来也着实觉得如今世道有习武防身的必要。田丹虽然会打架,但不过是野路子,欺负欺负完全不会功夫的小孩子倒还成,危险当头,未必能自保。田丹自是不明白周沪萍的心思,反正周沪萍乐得教,她也乐得学,她身手灵活,悟性又好,不出一两个月,已学会了些门道。
旧历年的时候,周沪萍兑现承诺,陪田丹去武昌找田怀中。彼时,武昌还算太平,田怀中见到女儿,田丹见到父亲,不胜欢喜。田怀中再三向周沪萍道谢,又事无巨细地向周沪萍打听丹丹是否听话,是否用功,学业如何……田丹右手抓着竹筷,低头专心致志地吃着豆皮,左手却在桌下一个劲地捅着周沪萍的胳膊肘,周沪萍不动声色地给田丹递了个“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眼神,微笑向田怀中道:“丹丹很听话,也用功。”
田怀中越发欢喜,给田丹压岁钱时,也执意给周沪萍一份。
夜阑人寂,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钟声,按道理,年三十是该守岁的,只是正当乱世,电力供应时断时续,灯油与蜡烛也成了稀缺物资,不得已把年俗省俭了去。
“明儿去庙会,你想吃什么,我作东。”田丹从床上跳下来,踮着脚尖到周沪萍床边上。周沪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田丹掀开被子,利索地钻了进去,胳膊自然地勾上周沪萍的脖颈。冷。周沪萍一激灵,低声骂:“又胡闹,下去。”
“我不,太冷了。”田丹悄声道,吞吐的气息撩着周沪萍的脖颈,刺刺挠挠的。
“下去。”
田丹索性闭上眼不出声,不过两三分钟,周沪萍听见身旁传来田丹轻微的鼾声。
也不知是不是假寐。周沪萍转过头来,田丹的唇边还衔着笑意。
民国二十七年,张治中任湖南省政府主席后不久,在长沙成立了民训处,组织民众训练,动员全民抗日。旧历年过完之后,田丹所在的省立中学也开始组织本校的学生与教员受训,训练为时两个月,住在书院坪的军官学校里。十来岁的少年,正是年少轻狂又一腔热血的时候,田丹兴致盎然,一来是幻想着受训之后将来某日有机会上前线打日本鬼子,二来则是终于不消枯坐在学堂里苦读之乎者也,也不消再对付什么数理几何了。周沪萍闻悉后,却迟疑不决,当即找出几张稿纸来想去信武昌征询一下田怀中的意见,田丹自然不允,伸手扯过稿纸,手腕上被周沪萍气恼地轻拍了一下。
“丹丹,田先生把你送来长沙,是不希望你因为打仗荒废学业,是希望你把文化学好的。”
“两个月而已,民训结束后我们回来还是继续学业的。”田丹把稿纸揉成一团,摇头晃脑,“况且,‘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国将不国,还什么学不学业?我们民族危在旦夕,不容学生再坐在学堂里死板板地再念什么‘子曰诗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生则痛痛快快地生,死则轰轰烈烈地死’……张将军的抗日宣讲总在讲这些,周秘书,你该不会不知道罢?”
前额被周沪萍敲了一下:“训练不比平日里在学堂,你吃不吃得这个苦?别兴致勃勃地去了,没个三五日,又哭哭啼啼地逃回来。”
田丹腰杆挺直,凛然正色:“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临出发前,周沪萍把田丹的皮箱整理来整理去,千叮咛万嘱咐,仍不放心:“丹丹,我一个礼拜去一次军官学校,你们的教官与我熟络,缺什么你托他们告诉我,我给你捎……”
田丹一口回绝:“别,我才不想被同学说三道四。”
然而到军官学校后,田丹还是后悔了。吃苦倒是其次,步操、搏斗、射击、救护,这些训练科目,她应付得绰绰有余。伙食粗砺,住处简陋,她也能忍受,唯独无法忍受的,是条条框框的纪律。不羁的马驹子乍然间被套上辔头拴上缰绳,本能地想反抗,反抗的下场是一再挨罚,罚得田丹叫苦不迭,少不得故技重施,连夜爬墙头打算逃回去。然而军官学校到底不是省立中学,田丹刚爬上墙头,就被逮个正着,巡夜的士兵当是内奸贼匪,一声断喝,一人把她从墙头上扯下来,余下四人包夹上来。田丹被抡倒在地晕头转向,一抬眼,正对上一排黑黝黝的枪口,以及一排来势汹汹的士兵,不觉惊惶失色,很没出息地抽了抽鼻子,哭了。
按规定,田丹本该被遣送回去,但周沪萍来了,也不晓得是怎么知道的。张将军的机要秘书,讲话还是有些分量的。教官答应再给田丹一次机会。
“田丹,你太任性了。”
周沪萍很少这么连名带姓地称呼田丹,田丹敛目垂睫,心下越发忐忑不安。
“你来受训之前,振振有词,全是道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组织民训是为了什么,救亡图存,民族大义,你一二三四五讲得头头是道,但实际上你什么也不知道。打仗、抗日、革命,选择了这条道路,你的头顶从此日日夜夜悬着一柄剑,不定什么时候会劈下来。假如不想毫无意义地牺牲,不想连累你身边的人,只能谨慎再谨慎,一个冲动,一念之差,葬送的不仅是你自己的性命,还有你战友的性命,你同志的性命,以及组织的将来,甚至民族的将来。不论是前线战斗,还是地下工作,第一,是必须无条件地听从于组织的发号施令,第二,是落子无悔,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只能拼杀下去,置个人安危于不顾。临阵脱逃,是软弱,是无能,假如因此吃了败仗,或危及革命,逃兵,与内奸、与叛军无异。”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砸下来,田丹头一回见周沪萍这么严肃,不敢吭声。
“前几批受训的学生,结业之后,男学生上前线,女学生在后方救护伤员,向老百姓尤其是妇女宣传抗日,所以,你选择接受民训,意味着你也是个战士了,你也承担了挽救民族危亡的一份责任,不再是个孩子,不再是个学生,意味着你必须有勇气,有担当,有坚韧不拔的意志力,必要时,甚至得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我总以为,你淘气归淘气,但知好歹,也明白事理……田丹,你太胡闹了。”
“我……我也没想这些……”田丹低着头,“我只是……”
“你必须想,”周沪萍疾言厉色,“你必须想好了,想明白了,想透彻了,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假如你来受训,只是因为好奇,或是图个刺激,找个乐子,不如现在就把东西拾掇好,同我回去,免得下次你再当逃兵,或是惹出什么别的乱子来,还得我来保你。”
“我不回去……”田丹慌忙接过话茬,“我不是逃兵。你……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周沪萍面色不改,仍然阴沉着脸。
“我告诉田先生你在受训,田先生虽然担忧,但没有反对,我晓得,他希望你学业有成,也希望我们的事业后继有人,希望将来你也成为组织的一员。我一直挺愧对田先生的,他把你放心托付给我,以为我把你教好了,其实并没有,我没教好你,也管不住你。”
田丹眼里汪着泪,怔忡地望着周沪萍。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我假如实在对你没辙,了不得把你送去武昌,送到田先生身边……我不过是为田先生可惜。”
周沪萍转过身,一言不发地扬长而去。田丹连唤几声,见周沪萍没有折返的意思,抬手抹了一把脸,抽抽噎噎地哭了。
六
接下来半个月,周沪萍没再来过军官学校,也没捎个字条或书信什么的过来,田丹过得浑浑噩噩,自己也纳罕,先前没少被周沪萍骂,但左耳进,右耳出,浑然不在意,然而这次不同。田丹心神不安地捱过半个月,周沪萍终于来了。
军官学校每个礼拜一三五下午组织两个钟头的理论学习,除了“典、范、令”的文课之外,还会给学生宣讲抗日故事、当下形势与相关方针政策。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事变”发生之时,周沪萍作为十九路军的特派员驻扎上海,见证日军如何在上海狂轰滥炸,也见证第五军与十九路军如何奋勇抵抗,因此也被民训处安排去给学生宣讲。田丹得知后,内心五味杂陈,既盼着见到周沪萍,又害怕见到周沪萍。
但周沪萍还是来了。周沪萍来到操场上时,田丹正在队伍里训练步操,乍一见周沪萍过来,不知为何忽然慌张,步子也迈得七零八落。周沪萍的目光悠悠地在队伍里打了个转,落在手忙脚乱的田丹身上,抿着唇,微微一笑,对教官讲了几句什么,教官转过身来命令田丹出列。
“找你的,过去。”
周沪萍立在树下向田丹挥手,阳光从树叶与树叶的罅隙中漏下来,斑斑驳驳地洒在身上。草绿色的呢子军服熨得平整又服帖,没有一丝皱褶,衬得周沪萍身姿越发挺拔,有如松柏。田丹磨磨蹭蹭地过去,刚站定,肩膀被周沪萍轻敲两下:“腰,挺直了。”
语气轻快。田丹不自觉地直了直腰杆,微掀眼皮,见周沪萍眉眼里含着温润的笑意,心头一松,悬在头顶半个月的巨石轰然坠地。
“瘦了。”周沪萍伸手给田丹整理衣领。压在心头半个月的沮丧、懊恼与惶恐顷刻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气涌如山的委屈,田丹闪了闪身子,一低头,避开了。
“丹丹?”
“你来干什么?”田丹明知故问,“我又没惹祸。”
周沪萍微微一怔,“噗嗤”一声乐了,抬手给田丹正了正帽檐,顺手把几绺乱发别在耳后:“丹丹,你还记仇?还在生我的气?”
田丹用力挡开周沪萍的手,还没开口,眼泪先掉了下来:“怎么是我记仇?分明是你……是你生我的气,是你骂我胡闹,你骂我是逃兵,你骂我辜负爸爸的希望,你还想把我撵去武昌……是你先不搭理我,不管我,还嫌弃我……你一声不吭丢下我自己回去了,先前还给我讲一个礼拜会来见我一次,会给我捎吃的,给我写信,结果……半个月没来见我,一样东西也没给我捎,一个字也没给我写,你反倒怪我对你生气?”
周沪萍抿着唇,仿佛在努力克制着不笑出声来:“丹丹……没想到,你还挺在意,你不是一向烦我唠叨你么?我以为……我以为你巴不得我不搭理你,不管你,放你自由自在。”
周沪萍……一定是故意的。田丹越发委屈,索性大放悲声,周沪萍哄也哄不住,只能举手投降。被周沪萍拥在怀里,田丹肆无忌惮地把眼泪鼻涕全蹭在周沪萍的衣襟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气,心下终于舒快了些。
“是我不好,我道歉,丹丹,你别哭了,好不好?上次我是一时在气头上,我把你当自己妹妹,即使生气,也是一时的,怎么可能一直放在心上?”周沪萍手足无措地搂着田丹,显得有些窘迫,“你擦擦眼泪,别哭了……这人来人往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