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丹,适可而止,别闹出人命来。”周沪萍伸手把田丹拉开,田丹忿忿地挣扎了两下,没挣脱。小盲流子从地上爬起身来,抹了一把鼻血,倏地从衣袖里抖出一把刀来径往田丹扎过去。周沪萍余光瞥见,不假思索地把田丹往身后一拽,自己拦上去,一脚踹在小盲流子的手腕上,小盲流子一颤,刀从手上掉落下来,被周沪萍一把接住。小盲流子见势不妙,慌里慌张地折身逃了。
周沪萍吁一口气,转过身,对面色煞白的田丹呵斥道:“还愣着干什么?他十有八九找同伙去了,你是想一对十打群架,还是也想试一试空手夺白刃?”
田丹缩了缩脖子。
田丹省立中学的入学手续还没办好,这半个月只能与周沪萍同住。张将军给周沪萍安排的住处在营盘街,一条窄窄的麻石路,路旁两排灰瓦白墙的平房。从火车站到营盘街,再到拾掇好住处,安顿下来,周沪萍没再搭理过田丹,连个正眼也没给,兀自打扫房子,整理东西,田丹上前来若干次,想搭把手,也全被拒绝了。
黄昏时分,有阿伯挑着担子在外头吆喝“馄饨”“饺饵”“汤面”的,周沪萍循声出门去,须臾回来,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放在田丹面前。田丹眼皮微抬,望一眼周沪萍,没动筷子,眼圈却是一红。周沪萍假作不见,转过身自去把五斗橱里一床被子抱出来,抖开,平铺在床上。
余光瞥一眼田丹,田丹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手肘撑在方桌上,支着下巴,眼圈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周沪萍叹口气,坐到田丹身旁:“再不吃,面坨了。”
田丹吸了吸鼻子,抿了抿唇,轻声道:“你不生我的气了?”
周沪萍睨田丹一眼:“不,我不敢生气,我担心我再这么气下去,迟早被你气死。”
“我不是……我不是故意气你,我想去武昌……是因为……因为我爸爸讲,武昌也有可能会打仗……我不想离开他,也是因为……假如武昌也打仗,我怕……怕再也见不着他……”
仿如被针戳了一下,周沪萍心头一痛,田丹的恐惧,曾几何时,也是五六年前她的梦魇,然而五六年下来,战火里淬过,硝烟里燎过,血水里浸过,被摔打得皮实了,也钝了。田怀中称赞她年纪轻轻沉着勇毅,临危不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她自觉惭愧,心里明白自己并不是,只不过是经受过生离死别,又遭遇过家破人亡,孑然一身,再无牵绊,对生死也处之泰然,是以越发无所畏也无所惧。
周沪萍揽住田丹的肩膀,柔声道:“别胡思乱想,武昌地处内陆,很安全,不会打仗,田先生也很安全。再两个月到旧历新年,你学校会放假,我也会休假,到时候,我陪你去武昌见田先生,好不好?正月里,武昌有灯市,有庙会,可热闹了。”
田丹抬手擦擦眼泪,眨巴着红肿的双眼:“别唬弄我。”
周沪萍伸出手:“拉钩。”
田丹一脸嫌弃,转过身去:“幼稚,我又不是小孩子。”
房中只有一张窄窄的木板床,周沪萍与田丹只能勉强对付着挤一挤,无法平躺,只能侧卧。先前在上海,虽然也曾在同一张床上过夜,但也不至于这样靠近,几乎到耳鬓相接的地步,周沪萍一时有些不自在,然而舟车劳顿,早已疲惫不堪,很快困意缱绻,而田丹到底孩子心性,来到一处陌生地方,又得到周沪萍关于武昌的承诺,兴奋得迟迟不能入眠,缠着周沪萍讲话,周沪萍闭着眼敷敷衍衍,忽觉有个凉浸浸的东西搭在肩膀上,而后一径往下爬,蜿蜒如蛇,吓得一个寒颤,几乎一跃而起。一旁传来窃窃的笑声,周沪萍定了定神,才发觉是田丹的手。
“你干什么?”不知为何,周沪萍倏地耳热心跳,反手抓住田丹的手腕,“别闹。”
田丹把身子靠过来:“刮风了,我冷。”
周沪萍歪过头去听了听,风声烈烈,是变天了。把田丹的手覆在自己掌心里,周沪萍打个呵欠:“五斗橱里有个热水袋,自己去灌。”
“不用,我挨着你,就成。”田丹的下巴抵到周沪萍的肩膀上,蹭了蹭,“你这里有道疤。”
周沪萍用力掐一把田丹的掌心:“别乱动,再闹,我踹你下去。”
田丹倏地想到什么:“周沪萍,我怎么之前不知道你还会功夫?你火车站一脚把小毛贼手里的刀给踹下来,绝了。”顿了顿,下巴又蹭了上去,“你教教我,好不好?我当你徒弟。”
肩膀撞开田丹的下巴,周沪萍没好气地道:“不教,教会你,你又到处去惹是生非。”
“不会,我保证,”田丹慌忙接过话头,“我保证,我只防身自卫,不撩人,不打架。”
周沪萍闭上双眼,没搭话,后脖颈被田丹戳了一下:“教教我,求你。”
“不教,求也没用,我总之不会教的。”
田丹伸手轻挠周沪萍的下巴,再挠腋下,再挠腰后,周沪萍终是耐不住,转过身来,笑骂着去掐田丹的脸颊,田丹一面灵活地闪避着,一面继续对周沪萍上下其手,周沪萍只能告饶:“好,好,我教,我教……”
尾指被田丹勾了一下:“不许反悔,拉钩。”
周沪萍白了个眼:“是谁刚才还在嫌弃我幼稚?”
“是谁?反正不是我,”田丹耍赖,“拉钩,一言为定。”
五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在田怀中一位朋友的安排下,田丹进入省立中学。周沪萍告了个假,送田丹去学校。宿舍条件简陋,一排低矮的砖瓦房,面北,阴冷,潮湿,采光极差,白日里也黑黢黢的,一个狭仄的房间,却挤挤挨挨地住了七八个学生。周沪萍把床单抖开,铺在摇摇晃晃的木板床上,先是于心不忍,旋即又想,丹丹也该吃些苦头,历练历练。
独自回到营盘街,平卧在床上,终于可以独占一整张床一整条被子,没有田丹下巴挨过来蹭后脖颈,不必再睡眼惺忪地听田丹聒噪,也不必再防着田丹上下其手,周沪萍居然有些落寞,正正是五行欠虐。
到三更天,周沪萍仍全无困意。外头刮上了北风,窗户上结了霜花,雪粒子簌簌地打在窗棂上,不晓得丹丹会不会冷。丹丹的睡相极差,张牙舞爪的,先前还从床上跌下来过,不晓得会不会从上铺摔下来。正胡思乱想着,听见门被“砰砰砰砰”叩个不住,周沪萍吓了一跳,三更半夜,谁这时候上门来?
门一开,刺骨的北风扑了进来,田丹裹挟着一身寒气,也扑了进来。
“你怎么回来了?”周沪萍怔怔地,连门也忘了关上。
田丹抖搂了下大衣上的雪粒子,摩挲着双手,又对着手掌心呵了呵气:“好冷。”
田丹是从学校里悄悄逃出来的,因为宿舍四面漏风,实在太冷,连被子也如铁般冷硬。避着舍监,田丹爬墙头逃出学校,已近午夜,天气又糟糕,人力车也叫不到一辆,顶着风雪徒步了将近一个钟头,终于回到营盘街。周沪萍又气又心疼,把田丹拉到火炉边上:“胡闹,没规没矩,学校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想进则进,想逃则逃?”
田丹吐了吐舌头,倏地把手覆在周沪萍的脖颈上,周沪萍闪避不及,打个寒颤,田丹无辜地眨着眼,“是很冷,你不相信,自己去住上一宿试试。”
周沪萍在田丹的前额上狠狠敲上一记,径自去厨房,先给田丹灌了个热水袋,再给田丹炖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冲蛋驱寒气。田丹喝下姜汤,钻进被窝,揣着热水袋,脸颊上终于稍稍恢复了些血色,眯着眼,打了个呵欠:“周沪萍,我能不能不住学校?我想……”
“不能。”周沪萍绷着一张脸,心下却有些不忍,“天明后送你回学校,自己去向舍监道歉。”
“你一个人住,没人陪你讲话,不觉得孤单?”
“挺安静的,又自在,挺好。”
田丹不吭声了,转过身去,把被子拉过头顶,周沪萍知道田丹生气了。
“周沪萍,我知道你烦我,你不想我拖累你,又不好意思拒绝我爸爸,是不是?我知道。所以,你巴不得我住在学校,放假也不回,才好。”
“丹丹,我不是这个意思……”周沪萍手肘碰一碰田丹的胳膊,田丹咝了一口凉气。
周沪萍掀开被子,一眼瞥见田丹的胳膊肘上一块淤痕:“怎么弄的?”
“爬墙头摔的,我活该,你这么烦我,我还巴巴儿地来讨嫌。”
尾音里有一丝哽咽。
周沪萍伸手胡噜一下田丹乱蓬蓬的头发,无奈地摇一摇头。
天明之后,周沪萍陪着田丹去省立中学,向舍监赔了不是,又把田丹的铺盖抱了回来,然后写信给田怀中,告诉他学校宿舍条件太差,丹丹还是与自己同住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