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by前夜 周沪萍苏雅露 3769 字 6个月前

答“是”不太好,答“不是”也不对。周沪萍一向不太会哄人,只能一手搂着田丹,一手颇有些笨拙地轻抚田丹的后背,柔声道:“妈妈……去天上了,擦擦眼泪,别哭了,妈妈在天上守着你,见到你这样,也会伤心的。”

田丹止住啜泣,周沪萍以为自己把田丹哄住了,正自庆幸,不想,田丹抽噎两声,一句话又把她回了个哑口无言:“能不能……别唬弄我了?我,我又不是小孩子……”

周沪萍不太会哄小孩子,也不太会照顾小孩子,尤其是田丹这样的。田丹淘气,胆子也大得出奇,敢爬树,敢上房顶,敢从公寓楼外的水管子上从楼顶往下爬,还敢打群架。张治中辞职归乡之后,周沪萍在上海赋闲待命,却没少操心,日复一日,尽为这位田大小姐鞍前马后了。过没两日,一位中年妇女气势汹汹地拽着自己的儿子上门来告状,男孩子与田丹年龄相仿,瞅着还挺壮实,田丹足足比他矮上一头,然而田丹把他给打了,打得鼻血不止,眼睛肿成一条线。

周沪萍一面道歉,一面转身去找田丹算账,寻也寻不见,倒是听到邻居阿婆又在一惊一乍地尖叫,小赤佬,上房揭瓦,伐要命啦?

田丹晃着两条腿坐在房顶上,对着邻居阿婆皱着鼻子伸着舌头扮怪样,周沪萍见了,气不打一出来,厉声道:“田丹,你又爬房顶上去干什么?你给我下来,下来……”

“我不,”田丹笑得狡黠,“你上来逮我呀?”

周沪萍气得七窍生烟,邻居阿婆在一旁火上浇油:“没规没矩,女孩子没有女孩子的样子,唉,没娘的孩子……”

“罢了,罢了,没娘的孩子,也可怜。”本来气势汹汹的中年妇女语气也软下来,扯着自己儿子,一面往弄堂口去,一面压低声音训斥儿子,“以后少招惹这种小孩子,听到没有?”

周沪萍听着刺耳,却少不得赔着笑脸再三道歉。另一头,田丹已从房顶上爬了下来,想悄没声儿地回房去,被折转过身的周沪萍抓个正着。

“为什么打人?”

“谁叫他乱骂人,掰手腕掰不过我还耍赖,活该。”田丹理直气壮。

“你还有理了?”

田丹梗着脖子,眼圈一红:“他骂我没有妈妈,爸爸也丢下我不管,是个野丫头。”

周沪萍一愣,田丹抹一把眼泪,转身回卧房去,一肚子委屈只能把门摔得惊天动地来宣泄,没几分钟,周沪萍也进来了,递给田丹一个削好的苹果,语气稀松平淡:“下次打人,别打脸,打脸不疼,还容易落人话柄。”

田丹扭过身去,仍然不想搭理周沪萍,只是极快地一抬胳膊,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下。周沪萍也没计较,兀自去橱柜里抱了一床稍厚些的被子来给田丹铺上,整理好床铺,一如既往地转过头去向田丹道:“用不用我陪你?”

“才不用。”田丹抽噎一声。

“不用?”周沪萍似笑非笑,“夜里再有空袭,你可别再往床底下钻。”

午夜时分,如周沪萍所预想的,空袭又至。防空警报的声响,战斗机“吱呃呃呃呃”的嘶鸣,爆裂的巨响,对田丹而言,这些声音是一个个铁钩子,把她一次又一次钩回房梁坍塌,母亲丧命的一瞬间,仿如一个永远无法抽身而退的梦魇,她只能哆嗦着裹着被子,钻进床底,蜷缩着身子伏在地板上瑟瑟发抖,眼泪流了一脸,又顺着脸颊流到脖颈。须臾,一双手伸了过来,把她从床底下拎出来,周沪萍拥着她的肩膀,轻声道:“丹丹,别怕,我在这……”

田丹恍恍惚惚地搂着周沪萍,只是字不成句地抽噎着:“救我妈妈……快救我妈妈……”

周沪萍把田丹拢入怀里:“丹丹,别怕,我在这……咱们去床上睡,我陪你。”

在,但毫无用处,对田丹而言,周沪萍谁也不是。或许正因如此,朝夕相处一月有余,田丹与周沪萍仍是生疏。田丹会在又一次空袭时再次钻进床底痛哭,也会三更半夜在浴室里抹眼泪,但当周沪萍抱着被子枕头想来陪田丹的时候,田丹却总是一口回绝。

外头的火光仍一明一灭地闪着,远处隐约还有炮声,田丹一动不动地蜷卧在周沪萍身旁,到底是小孩子,没几分钟,又酣然入眠了。周沪萍松开手,给田丹掖了掖被子,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然而田丹睁开眼,迟迟疑疑地开了口:“周沪萍……”

田丹只会在田怀中与陆汗青面前乖巧地叫一声“姐姐”,二人独处时,总是连名带姓地叫“周沪萍”,没礼貌,没规矩,但周沪萍倒是并不介意。

“怎么?”

田丹讷讷地:“还在轰炸。”

周沪萍立时会意:“我去隔壁,把枕头被子抱过来。”

直到天明时分,炮火声才渐渐止息。周沪萍睁开眼,胸口窒闷,仿如压了千斤的石头,房间里黑黢黢的,阒寂无声。定了定神,才发觉,田丹蜷卧着身子靠在她的身旁,一条胳膊正大咧咧地搭在她的胸口上。周沪萍无奈地对着房顶摇一摇头,把田丹的胳膊移开。

眯着眼望向窗外,钴蓝色的天际微微泛着潮湿的青白色,淡淡的一抹云仿如垂坠的冰凌花。周沪萍伸手拨弄了一下田丹的头发,蓬蓬软软的,田丹不淘气的时候,不顽皮的时候,不上房揭瓦不打群架的时候,还是很讨喜的一个小姑娘。

正这么想着,小姑娘动了动身子,缩回胳膊,把头靠了上来。

胸口又是一窒,周沪萍叹一口气。

还不如搭条胳膊上来。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张治中赴长沙任湖南省府主席,着令周沪萍一并前往。不知为何,周沪萍居然松了一口气:不论去长沙干什么,总比在上海日复一日对付田丹轻松。三个月了,田丹白日里爬树上房,出门打架,总把周沪萍气得打颤。周沪萍“一·二八”时在十九路军当特派员,十九路军被撤销番号后又被安排到西南地区驻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全是兵,一嗓子吼下去一个个腰杆挺直目不斜视,没规没矩的小兵卒子,直接上脚去踹,讲道理不如打一顿。但对田丹,这些全不顶用,不能骂,不能打。即使她打定主意把田丹晾上三五日不搭理,入了夜还是会忍不住竖着耳朵听声儿,倘或听见浴室里传来田丹吸着鼻子抽抽嗒嗒的声音,她还是没骨气地从床上爬下来,一手抱着被子枕头,一手把田丹牵回卧房去。

五行欠虐。

周沪萍去见陆汗青,讲明自己接下来将去长沙,无法再照顾田丹。

“不如,我给怀中讲讲,叫丹丹与你一同去长沙?”陆汗青思忖着,“我与怀中,目前还在组织工厂内迁,接下来会去武汉。上海沦陷了,武汉也动荡得很,长沙相对而言还好些。丹丹假如去武汉,一是不安全,二是怀中也忙……”

周沪萍微笑:“陆老师,长沙,我也是头一次去,千头万绪,至今还不知在什么地方落脚。”

言外之意是:自顾尚且不暇,何况再来个小姑娘?

陆老师不再讲什么,周沪萍舒一口气。然而,没两日,田怀中找到她,仍是希望田丹与周沪萍同去长沙:“我托朋友,在长沙找了间学堂,思前想后,丹丹还只有十四岁,不能因为打仗,把学业给荒废了。武昌方面,形势也不好,万一沦陷,还得再往昆明方向内迁,丹丹……”

田怀中的声音低了低:“从上海到武昌再去昆明,迢迢几千公里,山长水远,丹丹一个小姑娘,又刚没了母亲,我实在不忍心。”

周沪萍欲言又止,田怀中见周沪萍犹豫,又道:“我已托朋友安排,丹丹住在学堂,食宿不用你操心,只是我生怕小姑娘孤身在外,一来危险,二来容易学坏……近朱者赤,丹丹若能学学你,沉着勇毅,明白事理,有分寸,知进退,即使只学个两三成,我也知足了。”

话已至此,周沪萍也不好意思再拒绝。田怀中微笑道:“丹丹性子倔,有时候也淘气,倘或犯了什么差错,该批则批,该罚则罚,不必在意我,我是赞成对孩子从严管教的。”

周沪萍答应下来。

彼时,铁路被毁,公路被炸,只能先乘船到汉口,再从汉口搭乘火车去长沙。田丹不想与父亲分别,反应激烈,田怀中又是讲道理,又是发脾气,田丹才勉勉强强地从了命。一路上,风浪颠簸,田丹身体不适,越发郁郁寡欢,垮着一张脸,周沪萍怎么哄也哄不好。

从上海到长沙,田丹逃了三次。第一次是到汉口,码头上熙熙攘攘,人流如织,田丹身子一低,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入人群中去,所幸周沪萍眼疾手快,一把扯住田丹的后衣领;第二次是在火车站,站内人头攒动,全是逃荒的,田丹企图跳上一列反方向去六安的火车,被列车员逮了下来;第三次是车过岳阳县,周沪萍实在撑不住打了个盹,田丹拎上自己的皮箱想下车,也是运气不好,邻座一对夫妇拎了一笼子的活鸡上火车,笼子放在地上,挡在过道中央,被田丹撞了一下,鸡群咕咕咕咕叫个不住,周沪萍一个激灵睁开眼,见田丹正对着笼子里的鸡群怒目而视,手里还拎着个皮箱,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

事不过三,周沪萍光了火:“田丹,你再胡闹,我把你手脚捆上。”

田丹梗着脖子,不出声,周沪萍道:“想去武昌?可以,下一站到长沙,你再搭火车回武昌去,车费我给你付。田先生在武昌的地址,我也可以写给你,只一条,你去武昌,田先生假如不给你开门,你也别再来长沙找我,你想干什么干什么,想去什么地方去什么地方,总之别来找我,别再来气我。”

田丹别过头去,顶一句:“谁来找你?我爸爸不给我开门,我回上海去。”

周沪萍气在头上,当即把手头的纸币铜板一一清数,数出足够从长沙搭乘火车到武昌的路费来,塞进田丹手里。火车到站,周沪萍气消了,田丹却没有,左手攥着一把纸币铜板,右手拎着箱子,一言不发地径自跳下车,消失在人群中。周沪萍叫也叫不住。

周沪萍在站内转来转去,始终没找到田丹,正在发急,忽听得身旁传来一句半句“有贼匪”“小姑娘挺厉害”,心念一动,循声找过去,候车室与站台相接处乌泱乌泱的一群人,周沪萍好不容易才挤进去,险些没乐出声来:所谓的“贼匪”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子,又矮又瘦,猴儿一样,被牢牢地压在地上一动也动不得,压着他的,可不正是田丹。周沪萍见这男孩子衣衫褴褛,瘦骨嶙峋,估计是在火车站附近流浪的小盲流子,见田丹一个小姑娘,手里还攥着一把纸币铜板,临时动了打劫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