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1)

by前夜 周沪萍苏雅露 3243 字 6个月前

苏雅露默上一默,望一眼缩着身子伏在周沪萍怀里的田丹,轻声道:“抱歉,我不知道……小丫头多大了?有十岁没?”

周沪萍哭笑不得:“什么眼神?十四了。”

苏雅露轻哂:“十四?这瘦伶伶的,小鸡崽儿似的……”

“你怎么样?在什么地方工作?”周沪萍岔开话头。

“军委会,不过听闻他们有意向成立专门的特工组织,我想去试试。”苏雅露道,“你呢?还在张治中手下?”

“你怎么知道?”

“张治中手下鼎鼎有名的一员干将,党国精英,女中豪杰,周沪萍,隔三差五上报纸头条,谁不知道?”苏雅露拿腔捏调地调侃,“听闻,张治中辞职回乡去了,你怎么还在上海?”

“我在上海待命,还有些琐事得处理。”

苏雅露又瞥一眼田丹,语气衔上三分怜悯:“明白,你还得当妈。”

破晓时分,炮火声渐去渐弱,地窖里的民众纷纷离去。苏雅露与周沪萍也把田丹叫醒,三人一同离开天主教堂。天主教堂外的一条弄堂,路面上血迹斑斑,坍倒一半的矮墙上吊着断肢,周沪萍伸手遮住田丹的双眼。苏雅露余光觑见,冷笑一声:“周沪萍,你这妈当的,还挺称职。”

话音未落,从矮墙后面一瘸一拐踅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日本兵,日本兵落了单,见到三人,愣上一愣,旋即狞笑一声,操着蹩脚的中国话:“你的,过来,美人儿,我……喜欢……”

周沪萍把田丹挡在身后,却有些发怵,以自己的身手,对付这么一个跛脚的日本兵,绰绰有余,但想在打斗中又护住田丹周全,心里也没底。正犹豫着,一旁的苏雅露倏地欺身上前,干脆利落地从手袋里拔出左轮手枪,射击。一声爆响,日本兵应声倒地。

苏雅露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又转过身来:“没吓着罢?”

稍顿了下,又补了一句:“我是问,没吓着你女儿罢?”

“我先前讲什么来着?叫你别打扮成这样。”周沪萍低下身去安抚田丹,田丹吓得有些发懵,怯怯地挨着周沪萍,一声也不敢出。

“周沪萍,你还怪我?”苏雅露嗔道,“我刚才可是救了你俩的命,尤其是这小屁孩儿。以你我的身手,对付区区一个鬼子,还用得着拔枪出来?小屁孩儿,是不是?”

田丹不喜欢苏雅露三句不离“小屁孩儿”,忿忿地别过头去。

“脾气还挺坏。”苏雅露冷哼一声,把左轮手枪递给周沪萍,“给你防身,我不送你们回去了,我得回军委会,还有工作。”

周沪萍没有接:“我不用,我住对面的弄堂里,两步路而已,不会有什么危险。”

苏雅露心知周沪萍的脾气,把左轮手枪顺势递到田丹手里:“抓着,别松手。”

“我也不用,两步路,不危险。”田丹一面学舌,一面往周沪萍身后闪。

“小屁孩儿,好学不学,学你妈的犟脾气,”苏雅露咕哝着,一手拽住田丹的后衣领,拎小鸡崽儿一样把田丹拎到自己面前来,另一手把左轮手枪插进田丹的上衣兜里,“别乱动,当心擦枪走火,打花你的脸。”

田丹缩了缩脖子,僵直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了。

“我先回去了,”苏雅露对周沪萍招呼一声,“改日找你出来喝咖啡,你作东。”

苏雅露踩着一双孔雀绿嵌宝石的绒面高跟鞋,袅袅娜娜地消失在弄堂口,田丹仍然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仿如被上衣兜里的左轮手枪定了身,仰着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周沪萍:“沪萍,怎么办……”

周沪萍叹一口气,把左轮手枪从田丹的上衣兜里拔出来,插在腰间:“别怕,咱们回去。”

六年过去,田丹仍然记得这个一口一个“小屁孩儿”奚落自己的苏雅露,又嚣张,又跋扈,人倒不是很坏。十里洋场如今仍然血雨腥风,军统、中统、共产党、汪伪政府、日本宪兵队多股势力在这里厮杀。汪伪政府为招揽人才,以绑架、威胁甚至暗杀种种卑劣的手段,恐吓中统与军统的人进入76号,为汪精卫效命。

苏雅露也是这样进入76号的吗?还是……利欲熏心,主动投敌?

接下来连续两三日,田丹有些心神不宁。这一日,日暮时分,立在办公室的窗户前,田丹遥遥地望见极司菲尔路对面弄堂口的裁缝铺子外头摆出了一盆红艳艳的牡丹花。

收工之后,田丹先去了裁缝铺子,王伟民已候在裁缝铺子的里间了。

“田丹,我们截获一份密报,是76号针对活跃在上海的抗日分子的刺杀名单,”王伟民把门闩上,转过身来,开门见山,“但文字加密处理过,我们暂时无法破译,陆老师叫我把密报给你试试。”

“他们有自创的一套密码,我还在熟悉当中……我尽力。”

田丹坐下来,把王伟民递来的纸张平铺在丁师傅的缝纫机上。田丹生性聪明颖悟,虽然只接触这套密码不到一个礼拜,磕磕绊绊,有些生涩,但已基本上谙熟于心。缝纫机上有一支铅笔,田丹抓过来,在纸张上涂涂抹抹。

“周……”名单上的第一个姓名,田丹蹙着眉头,“……沪萍?”

半秃的铅笔芯“咔嚓”一下折断在纸张上,划出一条长长的斜线,田丹愕然地抬头,对上王伟民同样愕然的一张脸:“周沪萍?”

田丹第一次见到周沪萍,是在六年前。民国二十六年,周沪萍三十二岁,作为机要秘书陪同张治中将军回到上海,田丹当时还不到十四岁,在圣玛利亚女中上学。

日军在卢沟桥寻衅滋事,战火一触即发,十里洋场亦风云色变。周沪萍回到上海后,首先去复旦大学见了睽违已久的陆汗青老师,与组织取得联系。陆老师传达了组织上的意思,希望周沪萍继续作为地下党,协助国共统一战线对抗日军侵略,她毫不迟疑地应承下来。后来,陆老师陆续把她引荐给了他这条线上的其他同志,其中一位,是他的同乡兼老友,叫作田怀中。田怀中学识渊博,文质彬彬,脾气也极好,周沪萍对他颇为尊敬,他对周沪萍也相当赞许,二人虽无师生之名,但在周沪萍心中,已将田怀中视为自己敬重的老师。

不久之后,淞沪会战打响,日军空袭不断,田怀中的妻子不幸死于一次轰炸,仓促地处理完妻子的后事,他强忍悲痛,又投入到迫在眉睫的工厂内迁与学校内迁事宜之中。一个礼拜后,陆老师约见周沪萍,并且送来了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讲是田怀中的女儿,叫作田丹,田怀中实在无暇顾及孩子,想托周沪萍代为照应着。

“丹丹今年十四岁,先前在圣玛利亚女中上学,打仗了,学校也关闭了,怀中实在不放心孩子独自生活,又顾不上,咱们这条线上的同志,要么是别井离乡,孤身在外,要么是单身汉大老粗,想来想去,也只有托给你。丹丹很聪明,很乖巧的,不用操什么心。”陆老师轻叩一下小姑娘的前额,许是担心周沪萍拒绝,刻意在末一句上咬字发力,又低下身去对小姑娘道:“丹丹,怎么不叫人?”

是初秋,天气刚刚转凉。周沪萍着一身白色衬衫,栗色方格百褶裙,衬衫下摆扎进百褶裙里,外搭着花灰的风衣。十四岁的田丹个头还矮,微微地扬着脸,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这个美丽又温婉的姐姐。田丹是独生女,在此之前除去母亲之外,所接触到的女性只有佝偻着身子唠唠叨叨的帮佣阿嬷,还有学堂里总是裹着修道袍不苟言笑的修女。

田丹伶俐地叫了声“姐姐”,一对眸子眨巴眨巴地望着周沪萍,委实是很乖巧的样子。周沪萍欣然答允。

陆老师前脚刚离开,周沪萍后脚发觉,自己上当了。

不过是把陆老师送出门一转身的工夫,田丹已不知去向,周沪萍心道不好,慌忙去寻,正四处寻着,听见邻居阿婆扯着嗓子尖叫,小赤佬,上房揭瓦,伐要命啦?周沪萍抬眼一望,不是田丹还是谁?

田丹爬在公寓的房顶上,伸长腿脚坐着,眯缝着眼眺望远方。周沪萍吓得心险些跳出嗓子眼来,且不论房顶上的瓦片历受风吹雨打硝烟炮火后早已不堪一击,外头战火纷飞,日本鬼子的流弹又不长眼,才不管你是在房顶上伏击还是晒太阳。她厉声勒令田丹下来,田丹倒也没拗,三两下手脚利索地爬下来,一脸无辜,一对眸子仍在眨巴眨巴。

周沪萍咬着牙,谁叫是田先生的独生女,骂不得,打不得,只能忍。

何况,田丹还是个刚没了母亲的可怜孩子。午夜时分,周沪萍听到浴室里有声音,先以为是水管子又出了故障,屏气凝神再听,呜呜咽咽,是哭声。她一时毛骨悚然,本能地从抽屉里寻出一把匕首,蹑手蹑脚地往浴室去。浴室里没上灯,门也没关,再靠近些,明白了,是田丹。

周沪萍拉了一下电灯线,灯光一闪,田丹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周沪萍,脸颊上泪痕犹在。周沪萍把田丹拥在自己怀里,田丹的前额抵着她的下颏,鼻子一皱,又开始掉眼泪。

“发噩梦?”周沪萍轻声道。

田丹吸吸鼻子,一句话把周沪萍回了个哑口无言:“我想妈妈,我妈妈……回不来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