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by前夜 周沪萍苏雅露 3404 字 6个月前

“不是总抱怨电讯处人手不足吗?给你送人来了。”王处长似已对苏雅露的无礼见怪不怪,并不计较,只拖长腔调,“田丹,这位,是电讯处的处长,苏雅露。”

苏……雅露。田丹一时有些恍惚,努力在记忆长河里打捞着与这个姓名有关的碎片。苏雅露是周沪萍在陆军军官学校的老同学,六年前,在闸北一间天主教堂的地窖里,田丹与苏雅露曾有过一面之缘,当时,田丹困意缱绻,隐约听见苏雅露与周沪萍窃窃私语,周沪萍低声询问苏雅露的近况,苏雅露告诉周沪萍,目前正在军委会工作。

既是军委会,应该是为党国效力,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田丹?还愣着干什么?把你的档案给苏处长。”

田丹定一定神,应了一声。苏雅露支着下巴,轻嗤一声:“王处长,你也太不够意思,我听李队长讲,这一批进来十好几个年轻人,分来分去,怎么分到我手底下的,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

“你少来挑三拣四,”王处长蹙一蹙眉,没好气地驳回去,“人反正是给你了。脾气收敛收敛,别动不动光火。上个月电讯处被你骂辞职了俩,上上个月辞职了仨,再这么下去,我不给你弄人来了,你当光杆司令去。”

苏雅露伸手接过田丹递上来的档案,娇嗔对王处长道:“光杆司令?我当光杆司令,谁给你收发电报?谁给你破译密报?你王处长的日子,可也不好过了。”

王处长垮着脸,一声不吭。苏雅露向田丹勾勾手,转身进了办公室里间。

“田丹,田丹,听着,挺耳熟的。”苏雅露在里间的办公桌前坐下,把田丹的档案平铺在桌上,又一抬下巴,“去,把门关上。”

“苏处长应该……不记得我了,”田丹阖上门,转过身来,对苏雅露微微一笑,“不过,应该还记得……周沪萍。”

苏雅露一怔,朱唇轻挑:“小屁孩儿,是你。”

“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苏处长。”田丹自若道。

“周沪萍如今怎么样?”苏雅露一面掀动着田丹的档案,一面道。

“不知道。”

“不知道?”苏雅露微掀眼皮,“你当初不是与周沪萍一同去的长沙么?后来……分开了?”

“我父亲把我接去昆明,后来我又去了美国,刚回来不久。”

“与周沪萍,没联络过?”

“没有,”田丹答得淡漠,“好些年没见过了,到处在打仗,书信往来也不是很容易。”

苏雅露了然地一颔首,旋即又道:“你怎么想到来我们这?我们这在外头的名声,可不太好。现如今,你们这样从国外学成归来的,一个个热血沸腾,什么救亡图存,什么抗日锄奸……”

田丹敏锐地捕捉到苏雅露的言外之意,微笑道:“苏处长是在怀疑我?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况且,什么名声不名声的,如今这个世道,名声,抵得上几块大洋?再有,所谓的‘名声不好’,也不过是反动分子在颠倒是非,混淆视听,既是反动分子的言论,我又何须在意?”

“周沪萍……知不知道你来我们这?”苏雅露盯着田丹,“周沪萍的身份,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田丹坦然道,“但人各有志,我有我自己的主张,即使周沪萍知道,即使周沪萍反对,也不能左右我的选择。苏处长,恕我冒昧直言,您不也是这样?您与周沪萍是老同学,老朋友,从前在军委会……”

苏雅露面色一凛,断下田丹的话头:“过去如何,不必再掰扯了。田丹,在我手下,第一条,谨言慎行,进了这里,以前你为谁效命,你干过什么,无所谓,你只须记住,你如今是在为我们效命,明不明白?”

“我们”两个字,被苏雅露咬得用力,田丹假意顺从,喏喏应声。

“出去罢,到外头去找小孙,有什么不明白的,问他。”一场试探下来,苏雅露显得有些疲惫,也有些烦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民国二十六年,从八月到十一月,一连三个月,十里洋场的底色是闸北的火光,虹口的轰炸,公共租界上空来来去去的战斗机,被炸毁的道路,马路牙子上烧成焦炭的尸体,断壁残垣,沙砾碎瓦,以及缭绕的烟雾。夜也不再是夜,火光把夜空映成血色,明如白昼。

九月底的一个午夜,空袭又来了。防空警报的声响尖锐地在天边撕破一条罅隙,战斗机一字排开或三五成群,从罅隙里钻了进来,“吱呃呃呃呃”一声拖长尾音的嘶鸣,接着是一声裂响,火光冲天。然而流弹没落在这一区,所以尽管这一区的弄堂、公寓,以及蛰伏在公寓里的人全吓得一哆嗦,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没有嚎啕声,也没有尖叫声。人们在死寂之中按住自己的心口,候着下一声“吱呃呃呃呃”的嘶鸣。

当时,田丹与周沪萍同住在闸北一条弄堂的公寓里。公寓的卧房给了田丹,周沪萍在旁边的书房里搭了张行军床。炮声一响,周沪萍条件反射地从行军床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卧房,弓下身,把床底下瑟瑟发抖的田丹拎出来:“到床上去,我陪你。”

田丹一声不吭地爬回床上去,靠在周沪萍身旁,闭上双眼,周沪萍一手搂着她仍在打颤的肩膀,另一手把她的手覆在自己的掌心里。

又一声“吱呃呃呃呃”的嘶鸣自远而近,这一回运气不好,流弹击中对面弄堂的一爿平房,没两分钟,平房已被烈焰吞没,住在附近的人们受到惊吓,如鸟兽般仓皇失措地逃出来,逃往邻近一处天主教堂寻求庇护。天主教堂下有地窖,自然成为防御工事,红十字会在这里安营扎寨,伤病员被送往这里,房屋被毁无处可去的民众也在这里过夜。

外头乱成一团,周沪萍不敢再待在公寓里,促着田丹换好衣衫去天主教堂避一避。田丹已吓得失了魂,抖抖索索,连外套的纽扣也扣不上,周沪萍叹一口气,过去给田丹把纽扣扣好,拉出门去。一路上,爆炸声不绝于耳,田丹双脚发颤,几欲崩溃,甩开周沪萍的手,掩着耳朵,一动不动地杵在弄堂口嚎啕大哭。周沪萍又急又恼,一把拎上田丹的衣领,田丹被拽得踉踉跄跄,哭得越发惨烈,一直哭到天主教堂下的地窖里,引来众人频频侧目。

周沪萍束手无策地望着大放悲声的田丹,身后忽然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周沪萍?”

顿一顿,声音由惊异变为犹疑:“是……你吗?”

是周沪萍从前陆军军官学校的同学,苏雅露。毕业后,同学分道扬镳,各赴前程,二人失去联络,一晃也将近十年。苏雅露没怎么变样,还是个美人儿,只不过从前英气十足的短发蓄长了,烫成鬈发挽成发髻,平添了几分以往不曾有的娇俏与柔媚,纵使是在这种仓促逃生狼狈不堪的时候,也梳理得纹丝不乱,菱格大衣,内搭旗袍,手上拎着琉璃金的钉珠刺绣手袋,颊上甚至还扑了些蜜粉,在地窖灰头土脸一群人里分外扎眼。

“是你?好久不见,”周沪萍拉上田丹,费力地挤过去,挨着苏雅露坐下来。若有若无一丝玫瑰的芬芳撩动鼻翼,周沪萍眉头微蹙,“你至不至于,逃命还打扮成这样?即使不被日本人惦记,这里人多眼杂,万一有一两个居心叵测的流氓图谋不轨……”

“周沪萍,我的身手,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苏雅露黠然一笑,“图谋不轨?他们敢?他们打得过我?”

苏雅露擅长近身搏斗,过去在陆军军官学校,上数三届,下数三届,男男女女上百学生,没谁打得过苏雅露。十年过去,苏雅露身手一如既往,好斗的性子恐怕也没改变。

“小屁孩儿是谁?你女儿?”苏雅露瞥一眼田丹,手肘顶一下周沪萍,促狭道。

“神经病。”周沪萍平日里温良恭俭让,然而对着苏雅露,实在按捺不住脾气,苏雅露有这个本事,一句话能气得人七窍生烟,“是我……老师的女儿,我代他临时照应一下。”

“我明白了,”苏雅露一本正经地颔首,“你好福气,轻轻松松捡了个女儿。”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周沪萍咬牙。

“才不要,我不喜欢小屁孩儿,尤其是这种,一脸鼻涕眼泪的。”苏雅露答得干脆,顺势低下身去戳一戳田丹的肩膀,“欸,小屁孩儿,别哭了,再哭,把你丢去外头马路牙子上吃枪子儿,吃炮子儿,嘭!”

苏雅露夸张地忽然扬声,本来已渐渐止住哭声的田丹被这么一吓,身子一抖,脸一皱,又哭得撕心裂肺。周沪萍把田丹搂在怀里,恼怒地剜了苏雅露一眼:“你干什么?田丹田丹吃不住你这么吓唬的。”

“啧,瞅你这样儿,母鸡抱窝似的,”苏雅露嗔道,伸手胡噜一下田丹乱蓬蓬的短发,声音里衔着笑意,“好好好,不吓唬你,小屁孩儿,别哭了,再哭,你妈得心疼了。”

田丹头一低,避开苏雅露的手,伏在周沪萍的膝盖上。

“小姑娘挺可怜的,“周沪萍听着田丹的抽噎声低下去,低下去,呼吸变得均匀而安静,想来是应该睡熟了,遂压低了声音,“两个月前,日军轰炸闸北,田丹的母亲死在一场空袭里。”

爆炸掀出的气浪削掉一半房顶,田丹眼睁睁地望着母亲被坍塌的房梁砸中,前后不过五秒钟,五秒钟前,母亲还笑吟吟地在灶披间忙活着,炉子上炖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排骨山药汤,乳白色的汤汁咕噜咕噜地冒着泡。

然后田丹被七手八脚地拖了出去,半分钟后,另一半的房梁也轰然倒下了。

“所以田丹……很怕空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