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1 / 1)

by前夜 周沪萍苏雅露 4407 字 6个月前

岁月的长河逆流而上,回溯到十年以前,营盘街的低矮民居,灰瓦白墙,狭仄的卧房里一张窄窄的木板床,二人头挨着头蜷卧在一条被衾下,听着炭火盆里轻微的裂响,也听着彼此的心跳声。

周沪萍的心跳声,与炭火盆里“毕毕剥剥”的裂响很相近,是白扑扑的炭灰里,一闪一闪地迸着火星,是料峭东风里,睡眼惺忪地伸了个懒腰的花骨朵儿,一朵一朵,渐次绽放。从过去到如今,一直如此,没变过。田丹下巴在周沪萍的后脖颈上蹭一蹭,轻声道:“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一团绯色,自耳尖染到耳垂,周沪萍尴尬地轻咳一声:“不许再念这个。”

田丹下巴微扬,吻一吻周沪萍的耳垂:“好烫。”

周沪萍咬着牙:“丹丹,你别以为……我不会……”

田丹灵活地旋过身子,把周沪萍压在身下:“你不会。”

“一会……你可别哭……”

鼻梁被田丹的鼻尖蹭了两下,凉洇洇的,是小狗潮润润的鼻头,挨上来嗅个不住。小狗笑眯眯的,双眼弯成月牙,道:“周沪萍一定不忍心我哭。”

尾音未落,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已窸窸窣窣地伸进田丹的衣衫里,指尖轻移,划出一条蜿蜒又迂回的小径,曲径通幽,曳步而入,直抵密林尽处。周沪萍听着田丹倏然乱了节律的呼吸,稍一迟滞,指腹已微微发力。节律完全掌控在周沪萍的手上,仿如一曲狐步舞,进两步,退一步,旋转,升降,时而急,时而缓,一时疾,一时徐,且轻,且柔,田丹失序的呼吸变成了低微的呻吟,细弱如游丝,濛濛如飞絮,周沪萍的指尖便也不知不觉沾上氤氲的水汽,花木深处,葱蔚洇润……

蛱蝶穿花而入,双翅微动,痒酥酥的悸动自肌肤侵入至筋骨,自下腹蔓延到心头,再渗入到心底,田丹周身绵软,不受控地坍下去,四肢化成浓郁又黏稠的蜂蜜,在窄窄的木板床上流淌。周沪萍乘势反身压上去,轻拢慢捻,身下的人颤栗着,喘息着,脚趾蜷曲,双腿却是蔓藤一样缠上来:“沪萍……”

周沪萍用唇去堵,田丹试图用舌尖顽抗,周沪萍继续在密林尽处撩拨揉弄,唇自她脖颈移至肩胛,又从颈窝移至心口,衔含着玲珑的乳尖,吸吮着,如一头误入乱花丛中的山羌,怯怯地,小口小口地,轻啜着石上淌过的泠泠溪涧。

“沪萍……”田丹断续地唤着,恍惚地,迷狂地,进而是哀哀地,告饶地。周沪萍不再动作,吻一下田丹泛着潮红的面颊,一任她歪在自己的臂弯里微喘着。

“沪萍,你偷袭,你,你无赖……”田丹双眼迷离,犹如仍在云阶月地浮游。

周沪萍轻声道:“现在才知道?太晚了些。”

心跳与呼吸,过上许久,才渐渐平复如初。田丹也委实是乏了,伏在周沪萍怀中,任由周沪萍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自己的后脖颈,困意缱绻间,却忽然想到什么:“你还没告诉我,你在红布条儿上写了什么?”

白日里,从厂甸离开,周沪萍叫田丹陪自己去东庙祈福,被田丹好一顿奚落。东庙里头一株蓊蓊郁郁的古柏,年岁悠久,树枝上拴着不计其数的红布条儿,上头写着善男信女们虔诚的心念。田丹痛心疾首:“周沪萍,你从来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共产党人的信仰可不是这些红布条儿,你堕落了。”

周沪萍并不计较,只道:“丹丹,我求个心安而已。”

“你还有什么心不安的?”田丹睨上一眼,“风流债?烂桃花?亏心事?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从实招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周沪萍微笑着,却不言语。十年前,田丹撞入她苍白又贫瘠的生命,一只莽莽撞撞失恃的雏鹰,眼见着羽翼渐丰,长出利爪,她心底被烟尘遮蔽又被火舌吞噬的一份温柔一份希冀也因此而一寸一寸复苏。曾因自己的怯弱而忍痛放生,放这雏鹰去长空翱翔,去沧海击浪,以为就此失去,无法挽回,却不想,还有失而复得的一日。周沪萍并不相信怪力乱神,但却相信与田丹的这一场悲欢离合是冥冥之中缘分自有安排,她得谢谢这缘分,不然,于心不安。

蘸了墨,斜过身去,周沪萍用身子挡着田丹的视线,在红布条儿上写下两个字:长久。

过去是长久的守望,未来是长久的相依,希望丹丹历此一劫,从今以后长久地无忧无虑,希望自己尘埃落定,往后余生长久地陪在丹丹左右。久是年深日久的久,长是来日方长的长。

田丹踮着脚,勾着头,但无奈周沪萍挡得严实,只能忿忿道:“神秘兮兮的,谁稀罕?”

却到三更半夜还不甘心地向周沪萍打听着红布条儿上到底写着什么。

周沪萍挠挠田丹的手掌心:“写……我喜欢你。”

田丹显然不相信,然而实在是困乏了,打个呵欠:“我困了,明日再审你,反正,日子还长。”

周沪萍笑着给田丹掖一掖被角。

日子还长。

番外:回忆录

周沪萍的葬礼很简单,一是上头还没正式发文件平反,二是她自己不想铺张。她说,我们这一代人,这辈子已经够闹腾了,战火硝烟,革命运动,成日喧嚣扰攘,没过上几天安稳的日子,实在是倦了,就给我安安静静地去罢。她说,丹丹,到时候,你送送我就好了。

我说,好。

周沪萍苍白的脸上见出一个安心的笑容来,过一会,又说,丹丹,到时候,你别哭。

我说,好。

她望着我,目光黯淡下去,叹了一口气,别过头去,却不再言语。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十年前,山雨欲来,生死未卜,当时,她就是这样垂着眼睑,叹着气,说丹丹,我恐怕也就这样了,我自己倒没什么担心的,我担心的是你,万一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我从没有告诉过周沪萍,很久以前,我已悄悄地开始为这一场命中注定的生死别离未雨绸缪,而她在我这些年的噩梦里,也已“不在”了一回又一回,有时候是牺牲,有时候是谋杀,有时候是病故……痛哭着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我也曾自私地盼望,若是我先于周沪萍离开人世,大抵也不用忍受死别的愁苦,但清醒过来之后,再想一想,还是算了罢,周沪萍的一生,已承受了太多这样撕心裂肺的苦痛,我不忍心。

我抓着她瘦成一把骨头的手,上头密布着伤痕与茧子,仿如她千疮百孔的一生。我说,沪萍,你放心,我送你,我不哭。

我确实没有哭。十年浩劫,知交零落,来周沪萍的葬礼的人寥寥无几,没有哭声,没有哀嚎,悲伤也显得克制,倒正顺遂了周沪萍的心意。如今,我们比从前任何时候,更谙熟什么是“道路以目”,更晓得该如何“三缄其口”“藏锋敛锐”。火化之前,我把一个布袋子给了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想拜托他们一同焚化,被拒绝了,我也没坚持。如今,我们也比从前任何时候,更明白“循规蹈矩”“规行矩步”的道理。

布袋子里是我这些年来折给周沪萍的纸鹤,我寻了很久,能找到的,我全找来了。我想,在坟前烧给她,也是一样的。纸鹤被我一只只投入火中,自火光中涅槃,振翅,打着转儿悠悠荡荡地旋上半空,没入一缕一缕的青烟之中。我仍然没有哭,实际上,我已很久没哭过了,不知是因为心在这些年风刀霜剑的锉磨之下变得既冷且坚,还是眼泪早已干涸殆尽,风化成石。

也许二者兼有,因为我甚至不觉得悲伤,我只是遗憾,很遗憾。

遗憾我与沪萍,一生快乐的时光,寥若晨星,屈指可数。

有人说,你是周沪萍最好的朋友,葬礼上的悼词本该你来写的,为什么不乘此机会为周沪萍伸冤诉苦,明明白白地告诉全世界,周沪萍是一个怎样的人。我想了又想,还是拒绝了,周沪萍与我一样,生死尚且已置之度外,“声名”这种身外之物又何足道哉?世人眼中的周沪萍是一个怎样的人,世人眼中的我是一个怎样的人,这些,我们已浑不在意,如今我们在意的,只有彼此。

但我还是决定写些什么,不是歌功颂德,不是诉冤叫屈,只是记录,记录下我与沪萍迢迢漫漫的悲伤中时或闪现的欢乐,这样会使我觉得,沪萍还在,茫茫人世,我不是孤身一人。

如世人捕风捉影所怀疑的,沪萍与我的关系,确不止是朋友,也不止是姐妹。前些时候,我去找工匠为沪萍的墓碑刻字,工匠问我,立碑人与墓主是什么关系?我想一想,告诉他,是家人。他怔一怔,迟疑着追问,你是……妹妹?我说,不,就是家人。

故事的开始,长我十八岁的周沪萍是我的家人,淞沪会战中,我的母亲去世,我的父亲忙于工厂内迁,无暇顾及我,遂把我送去周沪萍身边。故事的结束,周沪萍仍是我的家人,在世俗未能接受沪萍是我的爱人之前,我也只能如此。

兵荒马乱的岁月里,我们互相照应,互相扶持,却也怯弱地逃避着彼此,因为性别,也因为年龄,还因为尚未成功的革命。我去美国波士顿求学,周沪萍在国民党政府潜伏,我回国后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周沪萍继续在国民党政府潜伏,十年,我们俩仿如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只有在阒然无声的午夜才在四马路的牙医诊所碰面。

我们脚下履着刀尖,头上悬着利剑,投身革命的时候,已决定在不得已时为理想、为信仰而牺牲。九死一生,我从没想过,我与沪萍,可以活着迎来我父亲形容的既温暖又可靠的“新世界”,我也从没想过,我与沪萍,可以冲破我们内心的屏障与藩篱,不再胆怯,也不再退缩,我们在一个金风送爽的晴日拥着抱着,嗅着丹桂的芬芳,听着话匣子里浑厚的男声抑扬顿挫,娓娓道来:“城楼檐下,八盏大红宫灯分挂两边。靠着城楼左右两边的石栏,八面红旗迎风招展。早上六点钟起,就有群众的队伍入场了。人们有的擎着红旗,有的提着红灯。进入会场后,按照规定的地点排列。到了正午,天安门广场已经成了人的海洋,红旗翻动,像海上的波浪……”

我的心跳得很快,跳得很欢,为话匣子里的声音,也为身旁的沪萍。沪萍抓着我的手,眸中隐约泛着泪光,说,好了,终于一切安好了。

我们确实过了五六年安好的日子。周沪萍恢复共产党员的身份,在上海市政府任职。我们住在闸北,房子也不算大,六十来平,两间卧房,一间堂屋,一间浴室,一间厨房,足够我们二人住了。房子在一层,连着外面一个小巧玲珑的庭院,周沪萍找泥瓦匠来砌了个花坛,种了好些花,玉兰种过,蔷薇种过,茉莉种过,栀子也种过。后来我们先后在弄堂口捡到一只流浪的花斑猫,还有一条流浪的狮子狗,休假的时候,如若天气晴好,我们总喜欢坐在庭院里,喝着红茶,望着一坛的花花草草在阳光下惬意地伸着懒腰,微风中左摇右晃,还有被我们饲得憨肥的花斑猫与狮子狗打架。年年岁岁,我们有了一架子的书籍,后来又有了一台唱片机,夏日晚风,在高脚杯里倒上冰镇过的葡萄酒,听着唱片,读一读书架上的普希金或莱蒙托夫或茨维塔耶娃,就很好。

当时我以为我们是苦尽甘来,未曾想过,这是暴风雨前最后的风平浪静。

假如我是先知,假如我预知到将来的十年二十年我们会过着怎样的生活,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把这五六年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抻长了,再抻长了,这样,当我们日后被迫两地分离时,当我们不堪人世间的凌辱与折磨时,我们还能如同反刍的牛一样,一次一次,一回一回,反刍着这些被抻长了的时光,或许会好受些。

后来的五六年,日子不如先前安逸,但也能忍受。周沪萍曾在国民党政府担任要职,为此,在一场接一场的“肃反”“整风”“反右”运动中,开了无数的会,学了无数的文件,写了无数的材料。我们变得谨小慎微,也变得小心翼翼,沪萍不再种花,因为种花是“小资产阶级作风”,是“生活腐化”,也因为实在无暇再种花,一次又一次的批评与自我批评使她如履薄冰,心力交瘁,身体也越来越差,纵是如此,关于周沪萍的闲言碎语仍是从来没断过。我气不过,要去理论,被沪萍拦下来,沪萍叹口气,说,丹丹,你怎么还是这么莽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