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是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力透纸背,自有一股清刚决绝之气。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民国三十二年,秋,军统借日本人之手,毒杀了汪伪政府的特务头子李士群。76号从此风光不再,权势亦不如前。周沪萍与田丹本打算回到上海,但组织出于安全考虑,没有答应。二人在绍兴乡下又待了一年有余,日长无事,遂参与妇女救亡工作,动员当地的妇女破除旧观念,学知识,学文化,积极投身抗日运动。
苏雅露与段娉婷的噩耗,一个月后才传到周沪萍与田丹耳中。陆汗青与王伟民帮手处理了后事,将段娉婷安葬在虹桥公墓,后来,又在段娉婷的墓碑旁,给苏雅露立了碑。
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六日与八月九日,美军分别向日本广岛与长崎投下原子弹,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发布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八年抗战,血雨腥风,暗无天日,仿如一场冗长的噩梦,终于到了天光破晓,梦醒时分。
又过了半年,周沪萍与田丹终于在组织的安排下回到上海,田丹继续从事地下工作,周沪萍回军委会复职。仗仿佛打完了,又仿佛没有,国共两党对峙,田丹与周沪萍又成了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只有在阒寂无声的午夜,才在四马路上的牙科诊所碰面。
年关将至,上海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雪。拂晓时分,雪后的虹桥公墓万籁俱寂,唯独北风怒号,显得分外凄凉。松柏在寒风中颤抖着,瑟缩着,落下一团又一团白皑皑的雪雾。
“沪萍,在这里。”田丹轻声唤道。
周沪萍低下身,拨开石板上的积雪,把两枝梅花放在墓碑前。
“一晃两年过去了,”田丹低声道,“对不起,我们这么久才来。”
“先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七月份的时候,六爷被杀了,是日本宪兵队杀的他,他机关算尽,一心巴结日本人,没想到,始终还是无法取得日本人的信赖,最后还死在他们手里。”田丹一口气讲完,忿忿地又补了一句,“活该。”
“还有一个好消息,八月份的时候,日本投降了,仗终于打完了。当时,我们还在绍兴乡下,村里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全在庆祝,可热闹了。上海,应该也是这样罢。”
“可惜,你们没有见到。”
尾音有一丝哽咽。周沪萍不觉攥了一下田丹的手。
可惜,有无数的战友与同胞,如苏雅露与段娉婷一样,倒在了黎明到来之前的长夜里。
离开虹桥公墓的时候,雪又纷纷地下来了,如搓绵扯絮一般。北风扑面,田丹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口鼻,手顺势迅疾地在脸颊上抹了一下,周沪萍知道,田丹在哭。
周沪萍伸出手来,把田丹交叠在膝上的双手拢过去,覆在自己的手掌心里。
手并不光润,甚至有些粗糙,有茧子、也有伤疤、是经年累月在战火与硝烟中落下的痕迹,扎在田丹的手上刺刺挠挠。田丹吸了吸鼻子,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我……只是在想,假如……苏雅露与段娉婷还活着……”
“丹丹,‘一·二八’的时候,我在上海,担任十九路军的特派员,”周沪萍拥住田丹的肩膀,“后来,十九路军番号被撤销,军队也被打乱收编,我被安排到西南地区驻守,有一次,我从川军眼皮底下,悄悄地救了个很年轻的姑娘,我们只有一面之缘,甚至来不及互道姓名……”
“稍作休整之后,姑娘执意上路继续去寻找组织,我劝也劝不住。后来,我才发现,姑娘的口袋里,全是已牺牲的战友们的肩章,她告诉我,一路上,见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但无论如何,还是必须好好活下去,连同已牺牲的战友们的一份活下去,代他们找到组织,也代他们见证胜利到来的时刻……”
“丹丹,你知道吗?苏雅露,段娉婷,还有许许多多的同志与战友,他们并没有离开我们,”周沪萍柔声道,“他们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也会陪着我们,一同迎接光明的到来。”
尾声
民国三十六年,冬。
正月里,北平最为热闹的,当属厂甸的庙会,东西琉璃厂中央,不过一二里地,却是熙熙攘攘,人流如织,数不清的摊子一字儿排开,珠翠罗绮,光怪陆离,卖古里古怪的小玩艺儿的、卖古玩字画的、卖玉石珠宝的、卖花花朵朵的、卖吃食的……五光十色,绚丽多彩。远远地一个稻草把子上插着六七尺长的冰糖葫芦,顶上一面彩色的纸旗在风中飞舞着,田丹一见,立即迈不开步子了。
周沪萍付了两块大洋,小心翼翼地举着长长一串冰糖葫芦,递给田丹。北平风沙天气,冰糖葫芦插在稻草把子上,无遮无挡,上头沾着一层泥沙,吃是吃不得的。饶是如此,田丹仍然欢欢喜喜地举着,引得前后左右的小孩子们纷纷注目,投来艳羡的目光。
哗啦作响的彩色风车、栩栩如生的泥人儿、闪闪发光的玻璃柿子、色彩斑斓的绢花纸花……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周沪萍在一个卖首饰的摊子前站住脚步,俯下身去,一张八仙桌,铺着绛紫的丝绒台布,玻璃反射着电灯的白光,首饰匣子琳琅地排开,翠玉戒指、翡翠耳环、钻石别针、珍珠项链、珠花簪子……少顷,周沪萍从人群中挤出来,把田丹从卖纸鸢的铺子前拽开。
“伸手。”周沪萍道。
田丹不明所以地伸出手来,周沪萍把田丹的手覆在掌心,再松开时,无名指上多了一枚嵌着红宝石的戒指,日光下闪耀着碎烁的光芒。
“喜不喜欢?”
田丹短促地惊呼一声,不及开口,周沪萍已坦诚道:“假的,十块大洋,宝石粉的。”
想一想,又补上一句:“回上海后,再陪你去珠宝铺子试。”
没见过这样哄人的。田丹叹气:“珠宝这些,我没有研究,你不告诉我,我也辨不出是假的。”
抬手,正对着太阳光,田丹歪着头,望着戒指,微笑道:“不过,我喜欢。”
再往前,是卖吃食的摊子。热气蒸腾的茶汤、方方正正上头嵌着蜜枣的豌豆黄、黄米粘面裹着豆沙馅的“驴打滚儿”、沾着如霜雪般白江米粉的艾窝窝……周沪萍每样吃食称了一些,放在牛皮纸袋里,与田丹一面吃着,一面继续往前。
田丹当心地捏着一个艾窝窝,碎口碎口地咬着,白江米粉簌簌地往下掉,沾在唇边,又落在大衣前襟上,周沪萍伸手给她掸一掸衣襟:“还想吃什么?”
挽着周沪萍的胳膊,田丹意足地叹着气,答非所问:“我好开心。”
风吹乱了田丹的短发,周沪萍将她的一绺乱发别到耳后,屈着拇指与食指,轻弹一下她的脸颊:“贪吃,贪玩,你来北平,是出公差的,别忘了。”
田丹眨巴双眼,刚想讲什么,却被打断了。
“算命不?两位。”
田丹与周沪萍循声望去,是个打扮怪异的年轻女子,长发在头顶绾成发髻,鼻梁上架着圆框墨镜,一身灰扑扑的道袍,却没有半分仙风道骨,手持一根竹竿,上头捆了块破破烂烂的布条,风吹日晒,早已褪去本来的颜色,布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卦”。
“什么?”周沪萍的目光在女子身上打了个转。
“江湖骗子,别搭理。”田丹拽一拽周沪萍的衣袖,低声道。
这话莽撞,不甚礼貌。女子扬了扬眉毛,鼻腔里“哼”了一声:“在下司灵思,风水鼻祖郭璞先师第八百零八代传人,占卦,风水,法事,转运,见两位施主面善,免费给二位算命,不收您大洋。”
“不好意思,”田丹拦着周沪萍,“我们不相信这个。”
司灵思却也没纠缠,长吁一声,转身离去,一面叹息,一面吟道:“十年生死两茫茫,好梦易碎流云散。两位施主,好自为之,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什么……什么生死?”周沪萍心下一颤。
“唬弄人的,你也相信?”田丹道。
周沪萍轻拍一下田丹的胳膊:“丹丹,你陪我去个地方,好不好?”
天色已晚,二人回到旅馆。田丹显得有些乏累,被周沪萍撵上床去歇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