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雅露所搭乘的专机在重庆附近坠毁的噩耗传来时,段娉婷正在花园洋房里把皮箱里的东西整了又整,理了又理。
前日,一晌缱绻,缠绵迤逦,直到天光转明,苏雅露该动身了,二人才依依惜别。临别时,苏雅露把衬衫衣领拢了又拢,企图遮住脖颈上斑驳的红痕,段娉婷伏在被窝里窃窃地笑,笑得苏雅露越发窘迫,落荒而逃。
“小姐,您打定主意了?陪苏处长去重庆?”娘姨在一旁帮忙叠着衣物。
“当然,”段娉婷唇抿成一线,“还有,别叫苏处长,苏雅露……不是处长了。”
“‘大上海’……不唱了?”
“唱什么唱,还能唱一辈子?”段娉婷轻哂道,“我也赚够了,该金盆洗手了。”
“啧,可惜,”娘姨摇一摇头,“小姐这一把好嗓子。”
“不可惜,这一把好嗓子,才不唱给这些臭男人听,”段娉婷微微一笑,“以后,我只唱给我喜欢的人听……”
段娉婷打开皮箱。重庆是个什么地方?不晓得,段娉婷唱的曲子里从来没有重庆,只有夜夜笙歌的十里洋场。重庆什么天气?冷不冷?这么想着,段娉婷顺手把几条围巾放进皮箱。
去重庆须得搭乘火车,段娉婷从来没坐过火车,世道这么乱,不晓得会不会有危险。段娉婷把一把匕首放进皮箱。匕首是苏雅露丢给她防身的,打打杀杀的这些招式,她也不会,不过刀尖倒是锋利,用来削苹果应该好使,再不济,压在箱底下当个护身符也好。
接着放进去的是一个相框,先前压在五斗橱抽屉底下的。相框里是一张苏雅露与段娉婷的照片,是结义金兰之后,段娉婷拽着苏雅露去照相馆,一定要拍张照片作为纪念。苏雅露拗不过,只能去。
段娉婷在右,苏雅露在左,灯光一打,苏雅露撩一下耳边的碎发,拽了拽衣领,身板挺直,抿着唇,目光凛凛地望着照相机。躬身在照相机后的大叔道,左边这位小姑娘,你别这么严肃,微笑,微笑。
苏雅露眨一眨眼,忽然间有些羞赧,仍然抿着唇,唇边微微牵出一丝明媚的笑意。
风华正茂,意气风发。
段娉婷把相框放进皮箱的时候,门被叩响了,是司机老胡。老胡慌里慌张的样子,手里挥着一张皱巴巴的报纸:“侬晓得伐?报纸上讲,苏处长的飞机出故障,掉下来了……”
掉下来?飞机平白无故还能掉下来?掉在什么地方?还能捡回来不?
段娉婷的身子坍了下去。
醒转过来,已是午夜,段娉婷卧在沙发上,身上覆着一条毛毯,四下阒寂,只听得浴室的热水管子低哑的嘶鸣声,以及台钟上秒针空洞的脚步声。
娘姨被撵了出去,司机也是,洋房里空空寂寂,有些吓人。段娉婷把唱片放在转针下,一把尖细的女声悠悠地转了出来:“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苏雅露不会再来了。与苏雅露重归于好之后,段娉婷想过,避过三五年风头,仗打完了,终于可以过上安稳的日子了,一定还要回上海来,与苏雅露一同住在这花园洋房里,听着唱片,喝着锡兰红茶,吃着奶油蛋糕,拥着,抱着,吻着……
重庆到底是什么地方?会不会很冷?苏雅露的皮箱里只有几件换洗衬衫,连围巾也没有。苏雅露摔在什么地方?疼不疼?段娉婷抹了一把眼泪,打开灯,去厨房,橱柜里有瓶红葡萄酒。再去卧房,床头柜的抽屉里有安眠药,这年头,兵戈扰攘,想弄些安眠药来也不容易,然而段娉婷一向有失眠的毛病,平日里攒下了些。
段娉婷从皮箱里取出相框,放在茶几上,自己在沙发上坐下,在高脚杯里倒了小半杯红葡萄酒,而后泼在地上。
”苏雅露,我们干杯。”段娉婷呓语,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一仰脖,喝了下去。
再倒一杯,段娉婷伸手取过药瓶,把药瓶里的药片全倒在茶几上,抓了一把在手掌心里,一粒粒吞下去,吞不下去时,轻啜一口红葡萄酒,继续吞。
当日结义金兰,苏雅露在破庙里对着泥菩萨像胡说八道一气,段娉婷只记住了一句话。
“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可惜,还是迟了一日。
不过,没关系,苏雅露也不会计较这些。
”你不会介意的,是不是?”段娉婷问相框里的苏雅露。
相框里的苏雅露温柔地微笑着。
段娉婷阖上了双眼。
周沪萍与田丹在北郊的联络处住了不到一个礼拜,外头的风声还是不好,宪兵司令部频繁来搜捕,二人东逃西窜,颠沛流离,最终在组织的协助下转移到绍兴乡下。
陆路被日军封锁,布防严密,去绍兴只能经水路。陆汗青与绍兴方面的地下交通站取得联络,安排周沪萍与田丹打扮成渔民,匿身在一艘驳运货物的水栈船上,离开了上海。
“你后来去过绍兴没有?”江上风浪有些颠簸,田丹身子虚弱,有些头晕,只能靠在周沪萍的肩膀上,“从前爸爸总是讲,打完仗后,回绍兴,置几亩地,把老宅整修一下,办个学堂,但三年又三年,仗总也打不完,如今也不知道爸爸的老宅到底如何了,也许,早被一把火烧没了……”
“没去过,不过后来又听田先生讲过好几回,是个好地方,”周沪萍道,“丹丹,你记不记得,田先生给我们讲绍兴本地的吃食,糟鸡、茴香豆、霉苋菜、腌笃鲜……还有臭豆腐,比长沙的臭豆腐还臭……”
然而今日的绍兴已不比往日,日军频繁扫荡,烧杀淫掠,兵燹后的绍兴,断壁残垣,废池乔木,荒寂冷落。田怀中所谓的“老宅”自然无处去寻,当地的地下交通站在村里找了个学校,临时把周沪萍与田丹安顿下来。
兵荒马乱,学校关闭已久,一些教室被临时改成地下交通站的联络处,另一些则充作外地来的同志落脚的住处。墙体开裂,尘泥渗漉,房顶上砖瓦脱落,刮风下雨时须得用脸盆去接下漏的雨水。
周沪萍把床单与被褥放在两张课桌拼成的床铺上,田丹扶着桌沿,用力地摇晃了两下。
“丹丹,你干什么?”
“我试一下,不晓得它结不结实,我们俩挤上去,会不会垮掉?”
周沪萍尴尬地轻咳一声。北郊的联络处坍塌的长条木桌,桌腿断了一条,修也修不好,王伟民上来的时候很是奇怪,绕着它来回打转:“这是……怎么弄的?”
“怪我,”周沪萍若无其事,“是我疏忽,一时忘了床铺是长桌子拼接成的,往上一坐,给坐坍了,还好丹丹没摔伤。”
“坐坍了?”王伟民又是一怔,“怎么会?”
田丹抿一抿唇,抿去一抹促狭的笑意,周沪萍心虚地在田丹的手腕上掐了一把。
“沪萍,不然,再搬两张课桌来?”田丹手肘顶一顶周沪萍的胳膊,双眼眨巴眨巴,“我身上还有伤,你放心我自己一张床吗?”
周沪萍没搭理,只剜了田丹一眼:“去,把皮箱打开,里面的东西收拾出来。”
田丹伸伸舌头,转过身去,身后传来周沪萍移动课桌的声音。
也没什么好收拾的,皮箱里不过是些换洗衣物,衣物下面,压着田丹的玻璃瓶,与周沪萍的软抄本。田丹还是在长沙的时候见过这个软抄本,没想到这么些年,它居然还在。第一页,是田丹烂熟于心的一句话:“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
田丹觑一眼正在忙碌的周沪萍,把这一页掀了过去。
年岁久了,软抄本的纸张被揉得皱皱巴巴,变了色,还生着霉。它沾过水,墨色洇染,却依稀还能见出图样。线条断断续续,歪歪扭扭,毛毛躁躁,然而十五岁的田丹仍跃然纸上,眉眼疏朗,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