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羽踩着拖鞋走到更衣室时,看见陆枫杰已经衣冠整齐地坐在中间的椅子上。他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瞬,手臂下意识挡向身体,很快面色如常地走到自己的柜子前面,从里面拿出浴巾和替换衣物。
“洗得这么快。”他擦拭头发,一边随口道。
“嗯,我就随便冲冲。”陆枫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觉得他正在看自己。
以往上学住校或者在外演出,受场地所限,这样的情况并不罕见,他几乎不曾觉得尴尬。然而也许是因为独处的缘故,这次他也真切地感到不甚自在。
擦干头发,他转过身,看见陆枫杰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他的身体。晏羽咽了一口口水,不动声色地侧身擦拭。衣服堆在狭小的柜口,拿放的动作都相当不便。
“你过来穿啊。”陆枫杰拍了拍身侧的长椅。
“不用。”
“你那边不方便。”
他刚套上上衣,余光便见陆枫杰站起身,朝自己的方向走来。他心里一乱,脚下忽然打滑,朝后小幅度地微仰,幸好正靠着衣柜,他借力站住了,陆枫杰的手掌又扶上来,稳稳地拖在背后的肩胛。
“谢谢,我没事。”晏羽小声说。肩胛处的手却未移开。他朝旁挪开一点,灼热的体温也跟上来。这显然不是巧合。他抿了一下唇,还是决定体面地装傻,于是又说一次:“我没事。”
对方压根不领情,甚至更加靠近他。“哦。”语气是无所谓的,声音比以往低沉,“我也没事。我帮你。”
“不用。”他手指抓着内裤,情状相当尴尬,又后退半步。
“我又不帮你穿,你慌什么?我帮你扶着。”
“陆枫杰。”他垂下手臂,神情骤然认真。
陆枫杰看着他。
他回视他的眼睛,直截道:“你不喜欢男的吧?”
陆枫杰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扯了扯嘴角,晏羽看出他是想做惯常那种玩世不恭的笑,然而这回怎么看都显得慌张与勉强。
“我知道你是异性恋,我看得出来。”晏羽说,“你要是对同性恋好奇我也理解,但我和我先生的关系很好,你别对我好奇。”
慢慢地,或者只是一瞬,陆枫杰的嘴角降下去,绷作一条僵硬的直线。手掌在他的背部收紧了一下,陆枫杰收回手,在偏头离开前凑近了对他说道:“别自作聪明,晏羽。”
这自作聪明指的是什么,他没问,也不想问。
等晏羽收拾好行装,两个人无言地走出浴室,看见路旁停靠的摩托车时晏羽忽然发觉阳光很弱,云层厚重地堆积,原来今天并非晴天。
行至车边,他戴上头盔,陆枫杰启动摩托带他驶离海边。气氛紧张到古怪,胸膛与背部之间隔着刻意的距离。他知道作为一名合格的伴侣,自己应当不止于给出警告,而是应该做点什么,更加实际的、决绝的、一刀两断的、自此再也不必担忧的。毕竟冲浪只是一项寻常爱好,而陆枫杰也绝非唯一的选择。但是直到抵达停车场走向自己的车辆,他也并没有真的做什么。
他在驾驶座上坐了一会儿,从后视镜中看见陆枫杰坐在摩托,自己脱下的头盔如今被陆枫杰戴在头上。他没有动作,陆枫杰也没有。隔着头盔,他看不见他的眼神,却知道他正望着自己的方向。因此过了片刻,他还是率先启动汽车离开此处。
车载音响放着陌生的旋律,却传出熟悉的嗓音,戚眠唱的幻乐队的歌曲。胸腔被堵得很满,同时也显得空荡,鼻间是散不尽的陆枫杰发丝间未曾洗净的海水气味。他忽然渴望倾诉。戚眠有一种莫名的令人心安的力量,仿佛将任何的思绪告知都能够被包容而不起一丝异议地接纳。可是他想要倾诉的是什么?肩胛似乎仍有余温。他不知道。
歌曲是上回他送戚眠前往排练场所时请她帮忙搜索的。后来许戈打来电话,因此第一首歌曲方到半程便被打断。他通过车载音箱直接接起,对面却是李石祺的声音,使他生出些许用免提接通的后悔。李石祺说了什么他已经不太记得,似乎是劝他直接通过私人渠道在网上购买唱片而不必再做无谓的奔波,或者是告诫冲浪结束后应当快点回家休息而不该在外徘徊以致肌肉疲劳。后来对面的声音变得轻而虚,他听到他的喘息,虚弱的、痛苦的、在每个夜晚都会听见的喘息。
“石祺,等我回去再说吧。”他讲。与此同时许戈的声音也响起来:“李先生,刚做完复健,多休息会儿。”
通话断了,车里很安静,没有人再去按响音乐的播放按键。快要抵达目的地时,他神使鬼差地说:“挺烦的。”
说出这话后他被自己吓了一跳,仿佛方才对着濒死的恋人发出如此无情冷漠感叹的人不是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讲,可是他真的这么讲了。可与此同时,也很奇怪地,他根本未曾担心戚眠的反应,似乎在无意识地说出口以前,他便清晰且安心地知晓自己阴暗的隐秘心思在戚眠那里根本不会引发怎样负面的反应,如同碎石投入海洋。她会接受一切。在戚眠望向他的眼神里,他知道自己的安心没有出错。
临下车前戚眠问他是否想跟她一同去排练室看看,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拒绝了。戚眠与他道别,他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路口,路边停着一辆奔驰,一辆自行车,似乎还有一辆,可是被奔驰的车身挡住,只露出一小部分车头,似乎是摩托。他点开导航驱车离开,没有深究。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他忽然想起自己离开前的这一幕,以及前不久陆枫杰那句没头没尾的问话。不知道可曾有什么阴差阳错?
第22章 22 咳嗽
海浪在耳畔翻涌的声响使他惊醒过来。睁开双目,他没有望见天空,亦未望见那双桀骜眉眼。灰暗的白,中央悬着盏简约的吊灯。他没有在海边入眠。不知是安心或者失落地呼出一口长气,他转过身,男人立在阳台,手臂弯曲着搁在窗边,倒未显出叫人担忧的佝偻病态。窗户开着条细缝,也许是海声的来源。空气漫着愈创木的熏香,香是清淡的。
“怎么站着?”他小声地问,嗓音带着方才苏醒的沙哑。
“醒了会儿,睡不着,干脆起来站会儿。”李石祺转过头看他,“吵醒你了?我想稍微吹会风声音不会太大。”
他摇摇头。固然有些声响,但绝非能够吵醒他的音量,方才耳畔的浪声恐怕实际是梦里的回音。那眉眼也随此刻的回忆再度在眼前闪过。他怔了一瞬,听见李石祺说:“你还是睡得这么浅。”
“没有,不是被你吵醒的。”他坐起来,摊开手掌捂住双眼,海浪声彻底消失了。李石祺关上窗户,走回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腕,将他覆在眼前的手拉下来:“再睡会儿吧。你今天还要早起回宁城。”
晏羽不动声色地垂下视线:“嗯。”
“你睡不好,就叫司机送你去,跟你在宁城住一晚,明天再带你回来。”
“不用,万一你有什么事呢?”
“我没什么事,就算实在要用车,也还有许戈在。”
“我自己会开车,不用麻烦司机。”
“没什么麻不麻烦的,这是他的工作。”
“我知道,不过真的没关系。”晏羽说。李石祺站在床边,脸部埋在黑暗里,看不见神情。他等了一会儿,方才醒来,大脑还没完全清明,心倒是在这寂静中条件反射似的变得忐忑。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还该说什么,讨好地朝李石祺伸出手。
李石祺没回应,像没看见似的躲开他的动作,只是拉开被子躺到旁边。晏羽将手收回来,略显尴尬地虚握成拳,也顺势躺下。
“回宁城都做什么?”
“就……”他清了清嗓子,“复诊。”
“还有呢?”
“有时和佳林见面。”他说,“之前和谢辰约好了,我们四个也准备找个时间碰一次。”
“哦。”他在意的显然不是这些,转而问道,“回舞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