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雪不知为何越下越大。

皇宫内有几处供侍卫歇息的值庐,虽然比起宫殿低矮了不少,但好歹里头也算是用具齐全。

一名唤做宁伽的侍卫是天禄殿的,在两人走进值庐时他刚好在吃面,见到梁有今稍稍惊讶了一下,“仲乐?”

梁有今在天禄殿的日子与宁伽是最熟络的,宁伽长了一双惹人注目的粗眉,但眼睛却很小,一笑起来憨头憨脑的,之前殷怀瑞耍横的时候宁伽还帮过他。

在了解过情况后,宁伽显然有些担心,但他却无法在这里逗留很长时间,常宁宫那边已经轮到他值班的时辰了。

“快走吧,我没事。”梁有今说。

“那你就在这好好休息,等身体好些了再走。”宁伽说完,朝姜越明颔了颔首,便离开了。

床榻上的被褥是被宁伽用过的,姜越明正欲将其收走搬至到一旁,梁有今就出声说,“没关系,不用搬,我睡这个便好。”

闻言,姜越明顿了一下,“你和他很熟?”

“是挺熟的,我悄悄与你道件趣儿事,其实宁伽长得还挺像我家那条街对面见人就叫的杂毛猫,它上眼圈的毛是黑色的,骆驼第一回见它就很喜欢它,嘶,对扒皮倒是半点不亲昵,你说这是不是所谓的一见如故?”

在听到“一见如故”四字时,姜越明眉尖微不可查地抽了下,但他什么也没说,像是没听到梁有今方才的话一般,伸长手臂把榻上的被褥折起。

“嗯?我不是说不用拿走么?我可以躺宁伽的床。”梁有今又道了一遍。

姜越明语调缓慢却清晰地回道:“我觉得不行。”

“嗯?”

“……你怎知他没有肤病?”

“他没有。”梁有今确定道,眼里带着疑惑,“你今日有点奇怪。”

“不行就是不行。”姜越明淡声不容辩驳地把被褥和被折起放置在了一旁的物架上,然后把自己的大氅脱下铺放在床榻上。

“宫中侍卫一般共用被褥,这被褥定不止他一人用过,就算他没有,可侍卫有肤病是件常见的事,每十人里便有一人。”

“好好,你说的在理。”梁有今听他说了两句,乏意又上来了,既然已经搬走,他也不计较那么多了,在姜越明铺着的大氅上躺下,“我想睡会儿。”

他说想睡,也是真的困了,头一沾床榻便垂着眼睑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朦胧间似乎感觉有人烧了碳火,周围逐渐暖融了起来。

梁有今感觉自己不过睡了一会儿,意识迷蒙间就被人叫醒了。

“梁仲乐,起来。”

“……”

“给你煮了碗粥,趁热喝了。”

他半点动静都没有,姜越明只能先将粥放下,把他从床榻上扶起来,把碗递到他手里。

梁有今嗅到了一点玉米和香菇的香味,他睁开眼睛低头去看,好像被挑起了一点食欲,他终于捏起了勺柄舀一口送入口。

总的来说,味道清淡中带着点清甜,对于他这种食欲向来寡淡的人来说非常友好,于是他低头乖乖地把粥给喝完了。

姜越明起身,“天寒雪重,我去叫人布置一辆马车把你送回家。”

梁有今:“好。”

他再看向窗外,似丝绒又似絮的雪花纷纷扬扬,到了十二月便是隆冬,往年雪中尚能嗅见梅花暗香浮沉,今年却被压得若有若无。

“京城的雪啊,一年比一年大。”

从皇宫的史馆里传来一句感叹,一名面白三分眉眼稚嫩的男子怀中抱着起居注,路过名仕堂时走进去虔诚地在一碑前蒲团上跪下,嘴中念念有词。

“忠于职守,秉笔直书,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房大人,铭记于心,铭记于心。”

拜完男子起身扶了下帽,快步离开堂内,走至另一处推开沉厚的大门,见里面的人都安静地端坐在案桌前,正专注地拿笔低头撰写着什么。

“正儿,别愣着,把东西拿过来。”坐于其中的年长者朝男子招了手。

刘正小步却快速地走过去,恭恭敬敬地把起居注放下,乖乖喊了声,“师父。”

“您前些日子让我看的书我都看完了,历史上各位名家史官的真言我也能倒背如流,也通晓了编撰的条例……”刘正小心翼翼地看着老者的脸色,眼里带着紧张和期待,他正斟酌着是否要背几句证明自己方才的话,但老者未表态,他只能试探地问道:“那师父,我能与你们一起修撰史事了吗?”

老者闻声岿然不动,片刻后才说:“你没沉下心,忌心浮气躁,继续去撰写你那百官杂记,写完了那成果予我。”

“……是。”刘正垂头丧气地应下,绕到了最后头自己的小案桌前坐下,将杂乱的书册整理了一番,而后把自己写了大半月的杂记给重新摊开。

刘正拿着笔杆戳着下颌思忖片刻,沾了些墨,提笔:

文命一二年顺,奚家奚掌院麾下给事中劝谏立功,皇帝特赐其房宅一座,黄金千两,绸布千匹。然事有所成,而家事衅起,奚掌院之子奚若平与其妻云氏成亲六载有余,膝下尚无一子,云氏大闹奚家,得一笔偿舍离书。

同僚侧过脑袋看了刘正最后一笔纳下,嘶了一声,“这你也敢写,可千万别让奚家人看到,奚家大房那性子若是见着,定要撕你层皮。”

刘正左右看了看,“你小点声,我又不拿给别人看。”

“更何况,奚家的事情满京城大街小巷不都传遍了么?还不让别人说有何用。”刘正嘟囔道。

“也对,你说这女子是修无情道的么?想当年奚家还不计前嫌她是名潘州而来的无籍女子,连身子都不知道干不干净,就明媒正娶让她进了奚家门,可昔人往矣,如今却已面目全非。”

旁边又有一名史馆的学子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忍不住出声道:“可话也不能那么说,毕竟好些年肚子都没个风声,换做你们是女子,会愿意嫁予一名无能男儿郎吗?简直要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我记得那奚若平长得甚是好看,没想到居然是个无能的。”

“妊娠生子是夫妻二人共同之事,书上有记,无能的不一定是男儿,也有可能是女子,凡事还是莫要乱下定论的好。”

一旁的同僚感叹了声,“刘正,我发现你这几日说话真是越发条理通畅了,若是京城人人都能同你那般想便好了。”

另一人打趣道:“他啊,最近就是死书读多了呗,跟人说话都开始带起大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