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夙愿不放弃,追着问他:“你难道舍得他离开?”

“……”

“你好不容易才想起这一切,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你不是好多话都没来得及说?”

“……”

“昨天的一场冲动云雨,是不是你犯的又一个错误?”

“……”

“你得去找他呀,你得告诉他呀。告诉他,你爱他,你不是故意骗他的。你的第六世,你没有爽约,你是在毁封魔印时体力不支,摔死在了天阴山的万丈悬崖呀!”

“……”

“你怎能不让他知道这一切,怎能放由他失意离去?”

“……”

僧人眸光微晃,视线逐渐落下来,定在那被风吹动的红纸上。

平夙愿穿着红裳,牵住他的衣袖,楚楚可怜地望着他,语气里藏有哀求,“你们昨夜不是约好了吗?白首同心?”

“你不是说了,第八世,你要等他吗?”

“今日一别,若是永别?”

“阿池,你不能这么做,不能让他从你身边离开。”

僧人叹了口气,阖上双眸,天地寂静,平夙愿亦凭空消失了。

他沿着羊肠小道独自走下去,朝着日光,也是逆着日光,白光旷亮,一寸寸地吞没他的背影。

……

此尘世间,八苦四海。有一魔僧,心怀一执。经百座城,行万里路。风雪无阻,山川难拦。只凭一意,十年孤行。

他踏着芒鞋,肩上还沾着林莽竹叶,临风行经古道,无言穿过闹市。世人打诨说笑、恸哭流涕,从他身边而过,或奔逸绝尘、或踌躇不前。

僧人道行高深,淡然目观八方,无一遗漏。

娑婆世界生住异灭,迁流变幻,五浊罪孽深重。这就是欲界忍土,众生利欲炽然、贪爱沉溺。

他与众生没有差别,尝尽八苦,陷落四海,金身湮没于泥浆中,佛眼紧闭,不肯睁开。

僧人在这众生相之中,找了十年。

找一张熟悉的面庞。

那人有着琉璃金眸、流火额印、天人难及的惊世容颜,不仅如此,那人还有一颗精明痴傻的心,在利字面前赚尽好处,又在情字面前倾家荡产。

他们相爱过,相守过,世世短暂,世世遗憾。他们之间有无尽的误会、错过,总是等到木已成舟时才后知后觉。可是他们仍然深爱对方,永生永世无法释怀。

天命所驱,他们终将成为佛魔,势如水火,却偏要试着相融。

故而往来时浑如博弈,非死即活,非黑即白。

要么一方,渡一方成佛。

要么一方,陪一方入魔。

如今,僧人入魔,苦心设局的人却懦弱了,连句告别语都没留下。

僧人心意决绝,定然要找到他。入魔无妨,禅修尽毁亦无妨,他只祈盼达成那四字妄语。哪怕会有人告诉他,实现妄语的代价是永不归西天,甚至从此神魂消散,他也会毫无犹豫地说好。

也许在第五世时,他就早已做好了把佛心留给那个人、自己神魂消散的准备,才在对方到来之前,拼尽全力地想起了对方,以达夙愿,与他做成一世情人。

只可惜好景不能长,所谓白首,他却连四十岁都没能撑过。

天色渐黑,闹市中更为喧嚣,忽闻身后三弦响,月琴委婉连绵。僧人闻声转过身,于灯火阑珊处、往来行人之后,看到一座沿街的戏台。

此时独步台上的人,居然就是平夙愿。她霞衣缭乱,凤冠灿然,入目是香艳的色,牵动是清冷的骨。她看到僧人望向自己,妖柔地拂起袖,启唇低吟。

“惜起残红泪满衣,它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

人群之中,风尘碌碌,唯有僧人驻足,听闻此曲。他站在长街中央望着她,看着她燕妒莺惭的容颜,楚腰蛴领,长袖善舞,口中字正腔圆。

“花若再开非故树,云能暂驻亦哀丝,不成消遣只成悲。”

平夙愿挽起水袖,秋波眉一抬,含情脉脉地望向僧人,余音经久不息。

渐渐地,曲声消了,人声弱了,烛光熄了,露出戏台周围的杂草,台板早已破烂不堪,漏着大洞,陈年的风吹进去,有腐朽沙哑的呜声。

所有华彩都逝去,这里恢复成一个被废弃多年的戏台,过路人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只有僧人久久望着此处。

……

僧人最后去的地方是锦悠城,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到锦悠城,也是他的最后希望。

锦悠城在数百年前就已经更名为金幼城,城中变化亦是天翻地覆。然而僧人还是唤他锦悠,锦素寄情、悠然相守,这里是他和伏?永远的锦悠城。

他来到锦悠城郊,骋目望去,衰草连天,再也望不到那间熟悉的院子。他当年以帝王之名,守着这里,却也只能庇护五六百年。

如今,这个院子已成荒芜,连断壁残垣都不剩,唯余茫茫一片。数里荒草之中,一棵枯槁死去的老桂树孤零零地站在这里,低着头,芝焚蕙叹。远处有一口干涸的败井,僧人还记得这口井,它名为泽恩井,其水甘甜,曾经养活了城郊百余口人。

僧人朝另一个方向望去,围起来的红墙被拆了大半,破碎不堪。八成是南炀国把白齐国攻克后,按着他们的蛮横作风,下令拆毁了白齐国留下的大量建筑,包括与历代帝王相关的遗迹。

透过残败红墙,僧人见到碧桃林被焚烧得焦黑一片。那些桃树全都死在了林里,皆是黑沉沉地立着,不声不响,不复往日光华。地上寸草不生,亦是黢黑,鱼池已干涸成洼地,园中连只蝴蝶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