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间,僧人已经寻遍了,就连这个最后可能寻到伏?的地方,他依旧没有找到他。
1.2022?07?02 00:01:29
118.从此动如参与商
此时,黑云翻墨,白水跳珠,锦悠城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浇在连天衰草之中,浇在死去的桂树身上。
僧人淋着雨,往忘尘山走去,山色空蒙,静谧一片。这山路多年无人修缮,石阶残缺,坑坑洼洼。僧人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山上走,不知走了多久,直到看见那破败的狐仙庙。
许是出于对佛教道教的敬畏,这座狐仙庙并没有被南炀国拆毁,“有求必应”的牌匾还挂在上面,经过几百年风尘,字迹已模糊不清。
僧人走进去,狐仙石像就风流恣意地横卧在他面前,两眸似笑非笑,手中端着一个酒碗。石像上披着的大氅落满了灰,看不出先前的颜色。供桌上的香烛已熄,供盘中空空如也。
僧人停下来,注视着这尊石像,视线细缓地描摹着他的容颜。
如此然,幽静着,僧人久久地望着他,眸中黑莲深沉轮转。
直到暮色降临,归云凋尽,子规啼血,他才缓慢收回视线,徐徐低首,摘下项颈佩戴的净水血珀挂珠。
这一百零八颗佛珠,求证百八三味,断除一百零八种烦恼。于他而言,相思无解,烦恼不可断除。他将挂珠缠好,放到供盘里,不如以它祝所爱之人平安喜乐,永无烦恼。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羸弱的咳嗽声。僧人转头,看到拐角处还躺着一个病入膏肓的老者,他的形貌枯槁,淹黄潦倒,身上衣不蔽体,冷得瑟瑟发抖。
下雨天寒,僧人见老人冻得可怜,把僧袍脱下来,披在他身上。
老者颤着抬起手,将僧袍提了提,口齿不清地道谢,他的两眼浑浊,看起来久病无医。
僧人问他,老人家,你为何在这里?
这位老人被尘世遗忘太多年,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受到一个僧人关怀,心生感慨,将平生缓缓道出。
老人生在金幼城,家境贫困,曾经是边关的一位无名士兵,受伤后退役归乡,父母却已然双双西去。他随军出征时,官府忘了把他的名字写入薄中,因此他的父母没得到钱财,他归乡后也没领到该有的粮饷。
那时逢战乱,人人自顾不暇,找份生计尤为困难。饥饿潦倒的士兵爬上忘尘山,本想求狐仙大人给他一份营生,却看到了桌上的新鲜供品。饥饿之下,他将那些供品吃入腹中。
战乱之年,众生多在乞求家人安康、天下太平,因此寺庙的香火旺盛,狐仙庙中亦是供品不断。就是那些供品,救活这个士兵的命,让他熬过最艰难的一段时间。
后来,士兵以打渔卖鱼为生,心中还记得狐仙大人的恩情,时常爬上忘尘山,带上供品,为狐仙庙里清扫尘埃。
随着时代更迭,天下重归安宁,世人逐渐忘了这座狐仙庙,士兵亦逐渐老去,没有力气再劳动,老年生活更加贫苦,疾病缠身。
士兵一生没有娶妻,无亲无故,亦不识字。他的半生孤寡,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如今留在庙中,守在狐仙身旁垂垂等死。
僧人闻罢,取下身上的钱囊,交到老人手里,说道:“老人家,这是我所有钱财,拿去看病吧。”
老人打开钱囊,手中一颤,那当中装的不是普通铜钱,而是数颗碎金,足够他花小半辈子。
老者感到震惊,浑浊眼珠看向僧人,“大师,这是为何…”
僧人并不解释,只道:“多谢你照看狐仙庙。”
老者感激涕零,激动道:“大师心善,想来平生渡过不少人,积得无上功德。”
僧人看着老者,他前半生在无上伽蓝时,的确渡过很多很多人。
老者收下钱囊,打量向这位相貌遒俊的僧人,迟疑片刻,沙哑问道:“大师,你渡过那么多人,那你此生…有没有渡不了的人?”
只见僧人闻言一怔,仿佛想到什么,目光逐渐晦暗,视线转向庙里那座狐仙像,狐仙笑得风流,僧人眼神却是伤感。
老者顺着僧人的视线看过去,想起僧人一来就站在供桌前注视着这狐仙石像,足有两个多时辰,一言不发,有些古怪。
僧人静默许久,才道:“曾有个人救我,护我,爱我,因我犯险成魔,受千夫所指,我却无法渡他。”
老者颤巍巍地握住僧人的手,不解追问:“我与大师非亲非故,却能被大师所渡,那人待你最好,你为什么偏偏不能渡他?”
僧人一声叹息,阖上双目,并不回答。
老者握着僧人的手,感到僧人腕间好似被东西缠着,低头看才发现是道红绫,在满身青黑中显得尤为扎眼。
老者心觉怪异,寻常僧人戴的都是佛珠,为何僧人戴的却是红绫。
“大师,老朽这辈子没文化,但是明白的道理并不少。与其对得起千千万万人,不如对得起待你最好的人。无论做什么事,切记都莫要辜负他的心。有的人啊,总以为他还在,其实转眼就不在了,这不是错过,而是永别啊。这天底下有多少人,明明有缘,最终无份,唉。”
僧人深深地看着老人,缓道:“多谢老人家忠言相告。”
庙外的大雨仍然在下,让僧人想起了几百年前。也是在这样的雨中,他背着书躲进一座庙里,那个人睡在供桌上,醒来立刻就认出他,嘴里嘲笑他没出息,却用铜钱替他驱走了艳鬼。
老人家收起钱囊,往门口走去,似乎在等雨停。
僧人闭着眼,盘坐在蒲团上,静神禅定。他的心魔又出现了,但是没有过来捣乱,只是新奇地在狐仙庙中走了圈,到处摸摸,拿起落灰的莲花烛台看一眼,又看看供奉着的石像,左右打量。
不知过了多久,僧人进入禅定之境,雨声在他耳中亡去,老人身影凭空消失,心魔瞥过他一眼,眼神莫测,也默契地摇身不见。
万籁俱寂,天地在僧人心中皆化为虚无。
此时,寂静的禅定之境当中,忽然,十方金光普照,迷蒙里逐渐显现上千尊佛的身影,有坐莲台,有骑雄狮,金刚怒目,菩萨低眉,禅定之境内云雾缭绕,西天的三世三千佛居然全部都在这里,观者如堵,众目睽睽。
接引佛俯视着他,先开口道:“那罗耶,你看看你的真身,足踏这罪业黑莲,握着骸骨磨成的念珠,披着鲜血染成的袈裟野,数百名冤孽债主皆死不瞑目地跟着你,哪里还有佛的样子?”
僧人虔敬地听着,低首不语。
随后,又站出来一个尊身青色、紫发、着红衣甲胄、面显忿怒的金刚,是那赫赫有名的东方持国尊天王,他恨铁不成钢地怒道:“惩戒你九世轮回,是教你重悟佛法,不是教你错上加错!佛祖对你慈爱,六道轮回,只让你落进人道,你却进这轮回中愈加沉沦!”
紧接着,一位骑着白象的菩萨侍于佛祖之右,正是普贤菩萨,慈眉善目地开口道:“那罗耶,放下不该有的执著罢。如今,连妖魔都肯放过你,你为何不肯放过自己?心中有魔,如何修得正果?一意孤行,只会让你成为一尊魔佛,从此再也不能归西天,再也不能见如来。”
见到僧人仍是不答,众佛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议论着那罗耶从西天堕进红尘,又从红尘堕落为魔的千古稀罕事。
最终,佛祖开口提醒他,“那罗耶,九世轮回即将到尽头,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