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走远后,沈蕴姝瞧了瞧托盘内浅青色的齐胸襦裙,抬手轻抚布料,竟是比她?还未出嫁前穿的还要好,更?遑论现下身上这套寻常布料制成的纯白?素衣。
衣裙底下藏着几样银首饰,以?本朝兴盛的花树钗、步摇和钿头?为主,这样做工精致的簪钗,自她?夫君离世后,她?已许久不曾见过,就连仅存的嫁妆亦由兄嫂代为保管,她?每月拿的,仅有?一贯钱而已。
不知明日将要来到府上的远客究竟是何等身份,竟能让兄嫂如此阔绰一回,就连她?这处都送了这好些像样的东西来。
时人喜香,常用香料熏衣,沈蕴姝面前的这套衣裙亦不例外,乃是用名贵的紫藤香熏出淡淡的清香后送来她?这处。
“姑母,这件衣上的香味真好闻。”女?童被那香味吸引,忍不住上手摆弄一二。
沈蕴姝吃不准兄嫂的用意,想起曾与她?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了两载的夫君离世已有?将近一年?,不禁心生伤怀,再?无心思去理?会那些裙钗,轻蹙眉头?站起身,走到琴架前坐下,手指抚上琴面,拨动琴弦。
盈袖听着那低沉哀婉的琴音,不禁感叹起自家娘子的命运多舛,娘子幼时便失了双亲,少时夫君病逝,因膝下无子受尽舅姑闲气,好容易回到母族,过得却?又与寄人篱下、事事委屈周全的日子无异。
浴房里备好水后,沈蕴姝由那媪妇带来的两个婢女?伺候着沐浴完,二更?未至便往床上安寝。
翌日晨起,进?来服侍的并非是辞楹,而是昨晚的那两个婢女?。
二人服侍沈蕴姝穿上青纱襦裙,洗漱完毕后为她?梳发,簪上四蝶银步摇和花树钗。
倭堕髻,沈蕴姝丧夫后多用银钗束成单髻,这样繁复的发髻,她?有?数月不曾梳过,这会子看着镜中薄施粉黛的自己,竟有?种不真切感,仿若见到了与亡夫新婚燕尔时的自己,唯一不同的便是发上无半点金色,身上的衣物?亦不是她?钟爱的妃色。
今日的早膳较先时丰盛不少,除开鸡丝馎饦外,还有?茶水煮的蛋和红烧酱肉,沈蕴姝一个吃不下多少,让盈袖添副碗筷,去带小侄女?来她?这处共用早膳。
沈府不比钟鸣鼎食之家,各处院落相隔不远,独园子和池塘占地大些,盈袖外出不过小一刻钟便将人带到此间。
沈蕴姝往小碗里夹了馎饦,淋上酱肉,再?将水煮蛋剥好放到碗里,送到小侄女?面前与她?吃。
姑侄二人用过早膳,沈蕴姝送她?回去,正好也可瞧瞧沈炀的病体如何了。
沈炀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因他们的阿耶是庶出,虽则并未分家出去,但在府上的日子着实算不得好过,加之屡试不中,年?纪轻轻地就郁郁而终,留下年?轻的妻子抚养一双儿女?,三十未至便积劳成疾,缠绵病榻三年?后离世。
沈蕴姝探望过沈炀,宽慰他安心养好病,言他曾高?中解元,待病体痊愈后参加明年的科考,定能高?中进?士。
他这处简陋狭窄,沈蕴姝略坐一会儿,携侄女?去外间光线好些的地方读书,不知不觉临近晌午,徐夫人院里的媪妇寻了过来。
那媪妇嘴里喘着粗气,身后是一架步撵,“娘子怎的一早就来这处,叫老身好找;远客将至,娘子速速随我过去罢。”
沈蕴姝合上手里的书,抚抚女?童的发顶,让她?外出玩会儿歇歇眼,按那媪妇的意思坐上步撵。
府门外乌泱泱地站了一堆人,沈阆夫妇一见着姗姗来迟的沈蕴姝,面上非但没有?半分责怪,反倒笑?眼弯弯地招呼她?站到他们身侧,静候远客驾临。
晌午日头?颇大,众人站在门檐下,晒不着太阳,倒是还好,不过有?些闷热。
忽而,马蹄声由远及近,数十息后,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出现在众人眼中,为首的男郎胯.下一匹高?头?大马,身穿玄色翻领长袍,黑发以?镶玉的金冠束起,通身的威严和贵气,可谓气势如虎,令人不敢直视。
“卑下拜见梁王。”沈阆携众人迎上少去,脊背压得很?低,附身贴耳。
梁王。沈蕴姝在陈留生活近二十年?,还是头?一回闻见这等身份的大人物?驾临,越发谨小慎微,直至听见马上那人道了句平身,眼尾余光瞥见兄嫂挺直脊背,她?方敢抬首。
汴州富庶,沈府又是此间的大族,阖府上下的大小主子无一不是身着颜色鲜亮的华服,独有?一位女?郎除外,然,她?在众人中格外突出的并非她?的穿戴,而是她?的样貌。
陆渊早就听闻江南水乡滋养出的美人个个肤若凝脂,面如桃李,可眼前的这位女?郎,却?不是雪肤玉面就足以?形容的,端的是肤白?胜雪,仙姿昳丽,美若神妃。
一阵清风拂过,发上银蝶振翅微晃,沈蕴姝察觉到马上那人投来的目光,本能地抬眸确认,目光相及的一瞬间,却?又很?快错开视线,稍稍低头?去看衣襟上花纹。
她?的一双桃花眼里似藏着一汪平静无波的盈盈春水,清亮如夜空中的星辰,陆渊自诩阅历颇丰,环肥燕瘦的貌美女?郎他从前见过不少,就连他府里的孺人和侍妾,哪个不是容色过人,可与这位相比,犹如萤火之光。
陆渊素来不屑于为美色所迷,即便过了而立之年?,府上除王妃外,也不过一位孺人一位侍妾,他这会子极力克制着私.欲,淡淡扫视沈府众人一眼,离镫下马,由人引着进?府。
沈阆在正厅设了接风宴,未免陆渊起疑,并未安排沈蕴姝坐在离他较近的位置,而是他的斜对面处,徐夫人的身旁。
沈蕴姝不胜酒力,故而沈阆向陆渊敬酒时,她?不过小抿一口以?示敬意,未料那高?足银杯里盛着的并非果酒,而是香浓的新丰酒。
浓烈的酒味刺得沈蕴姝喉咙不适,忙用巾帕捂住口鼻轻咳了两声。
沈阆在这时候上演兄妹情深的戏码,朝沈蕴姝投来关切的目光,启唇问:“今日梁王驾临寒舍,阿兄一高?兴,竟忘了阿妹吃不得这样的浓酒,实乃阿兄之过,阿妹现下感觉如何,可难受得厉害?”说完,转而去看一旁执着长柄酒壶的婢女?,作势就要问责。
沈蕴姝不忍那婢女?因她?受罚,收了巾帕轻轻摇头?,温声道:“阿兄,我无碍,只是有?些头?昏脑涨,还请阿兄准我先行离席。”
女?郎唇间溢出的音调如莺啼般清脆,落在陆渊耳里,动听得紧;方才她?与众人一齐敬酒,未能单独听见她?的祝祷声,当真可惜。
陆渊沉浸在她?的音容里,待回过神来,那因为酒气上涌而面色微红的女?郎已然起身离席,陆渊敛目稳了稳心神,告诫自己万不可为美色所迷,做出那等失态之举。
主仆二人归至小院,盈袖点亮房中烛火,抚沈蕴姝在月牙凳上坐定后,开始替她?取下发中银钗,略一沉眸,便可瞧见铜镜里那张明丽动人、眉目含情的芙蓉面。
娘子生了这样一副好相貌,的确是极易引起男郎的侧目,便是那位从京中而来、不知见过多少长安丽人的梁王,才刚在席上时,也曾拿眼打量过娘子不下两三回。
盈袖不知该不该将她?看到的说与沈蕴姝听,又觉得或许是她?多心,梁王不过因着爱美之心多瞧了娘子几眼,哪里就是动了那等腌臜心思,何况她?只听人说过梁王骁勇善战,护佑燕云百姓十余载,立下赫赫战功,却?不曾传出过他是那等好色之辈的言论。
大抵是她?多心了。盈袖有?些神游天外,拆发髻的时候稍稍失了些力道,一时不察扯着沈蕴姝的头?发,疼得她?低低嘶了一声。
沈蕴姝察觉到盈袖在走神,出言询问:“阿盈今日是有?什么心事吗?”
盈袖恐她?多心,随意寻个借口搪塞过去,用余量不多陈茶泡了杯茶汤与她?解酒,服侍她?净面卸妆,宽衣安枕。
此后两日,陆渊皆是早出晚归,忙于公务。
至第三日下晌方得空闲,由沈府小厮引着去水边的一座楼阁乘凉午睡。
午后,沈蕴姝小憩两刻钟,徐夫人院里的婢女?来她?院里传话:“娘子,夫人请您去水榭用酥山。”
沈蕴姝素来不适应有?外男在的场合,尤其?那位梁王还生得那样魁梧高?大,便是坐着也跟堵墙似的,面上又一副生人勿近、极难相处的模样,同她?亡夫的儒雅气质天差地别,很?难不让她?心存避讳。
“除了长嫂外,可还有?旁的人在?”沈蕴姝眉心微蹙,追问道。
那婢女?没有?片刻犹豫,如实答话:“左不过是府上的几位女?郎,并无旁人。”
仅有?府上的几位女?郎在。沈蕴姝悬着的心落了地,对镜整好衣衫后,随她?往水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