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屋里只余下她和陆镇两个人,沈沅槿满眼防备,为图心?安,直接坐到离陆镇最远的地方,提前下达逐客令:“吃完就走,过会子落日西斜,天就该黑了。”

陆镇看她坐得离自己远远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真心?诚意地给?她吃下定心?丸,“沅娘放宽心?,我既说了会走,必不会诓骗于你?;你?也不用坐得那?样远,凭我的身手,我若真想对你?做些什么,又何需等到今日。”

大抵是陆镇言之有理,故而沈沅槿听到此处,亦有所动容,不再像方才那?样防备于他。

她眼里的防备散去大半,陆镇的一颗心?方觉好?受了些,继续道出?那?些她假死离宫后便一直未能宣之于口的话:“沅娘可知,你?生产的那?日,崔氏曾命人刺杀于我,我那?时也伤在手臂上,远比这次的伤要严重,可我那?时顾不上好?生医治,只想快些回到长安见你?。”

沈沅槿静静坐着听他说话,面上神情虽不见半分变化,终究也没有显出?不耐烦的表情,陆镇见她并不讨厌他说这些事,停顿数息后,微红了眼眶,胸中仿佛有着无限的委屈和?懊悔。

“可当我马不停蹄地回到东宫,却到处都寻不到沅娘,宫人们告诉我,沅娘你?早在生产那?日血崩离世?,已于三日前葬入陵墓。”

“那?一刻的痛楚,不亚于用刀生生剖开我的心?,疼得我口吐鲜血,昏厥过去。”陆镇回想起那?日的情形,胸腔内仍会感到一阵酸涩难受,“我有想过打?开棺椁看一看那?里头躺着的人究竟是不是沅娘,却又被阿耶派来的宫人拦住,阿耶告诉我,沅娘生产当日,曾从步撵上跌落,受了惊吓,这才会提前小半月发动,到以后难产。”

“我当时沉浸在失去你?的痛苦中,可以不在乎是何人行刺我,却不可以不为沅娘你?报仇,也没办法不去照顾我们的孩子,是以只能振作?起来,诛杀幕后黑手,崔氏一族。”

“我们的孩子如今已经六岁了,我给?她起名陆瑛,封号昭阳,寓意她如玉石一般高洁可贵,辉煌美丽,前路尽是光明?坦途,一生顺遂无忧;阿瑛刚开始说话的时候,最先学会的便是叫阿娘,后来她知了些事,时常会对着沅娘的画像问我阿娘去了何处,为何从来只在画上,我只能告诉她,沅娘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虽然不能陪在她的身边,但?阿娘对她的爱,丝毫不会比阿耶的少,因为阿娘才是那?个怀胎十月,赋予她生命的人;再后来,她记事了,还会常常主动提出?要出?宫去陵墓前探望阿娘……”

陆镇声情并茂地说到这里,门外传来的叩门声骤然打?断了他的话。

“进。”沈沅槿作?为这座宅子的主人,毫不犹豫地越过陆镇的意见,出?声让人进来。

柳娘扣完门又帮忙推开门,姜川道声谢后,迈过门槛送了热茶进去,双手奉给?沈沅槿和?陆镇,兀自捧起一碗退到外面去吃。

“此番我出?宫,带了阿瑛的画像来,她的眉眼生得极像沅娘,也是一双水灵好?看的桃花眼,高挺的鼻子则是随了我,沅娘若不嫌我,明?日我便带了她的画像过来送与沅娘瞧瞧可好??”

最后的这一句问,倒是藏着两门子的话,一则是明?日还想见她,二则是让她正?视陆瑛的存在。

沈沅槿虽瞧出?了陆镇的意图,却又实在难以狠下心?来拒绝,不是为着陆镇,而是陆瑛作?为一个无辜降生的生命,且又与她同为在这个时代注定要比男郎承受更多规训束缚的女性?,委实很难对她也充满淡漠和?厌憎。

“好?。”沈沅槿平声应下,接着垂首去吃杯中清香回甘的温热茶汤。

陆镇得了她的亲口应允,登时喜上眉梢,一个劲地感谢沈沅槿的仁慈和?宽容,“谢谢沅娘还肯见我,还肯看一看我们的孩子长得什么样。”

现?如今的他,的确与在长安时的他大不一样了,关于他登基后的勤政节俭和?轻赋税薄徭役,沈沅槿远在千里之外亦有所耳闻,想来在封建王朝的百姓眼中,他是位明?君罢。

沈沅槿神游天外之际,陆镇已经添了第二碗茶汤,想是真的有些口渴。

后知后觉的沈沅槿看他喝完这第二碗,再次毫不留情地提醒他该走了。

陆镇干脆爽快地道出?一个好?字,旋即从圈椅上立起身来,沈沅槿以为他要走,正?欲开口让柳娘代她送人出?去,忽被陆镇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思绪。

“你?做什么?!”沈沅槿惊呼一声,只觉手背的某一处被温软扫过,轻轻的,润润的。

彼时的陆镇如同一只亲人的犬科动物,探出?舌面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喜爱,若非怕沈沅槿嫌他,真想将整只手亲吻个遍。

“在表达我对沅娘的亲近和?爱意,沅娘不喜欢我吻你?的唇,我只能如此。”陆镇理所当然地回应她道。

“……”沈沅槿被他看似有理的话堵得一阵词穷,待回过神来,嫌弃地从他掌中抽回手,沉着脸嗔怪他道:“陆镇,我从前不知道,你?竟是属狗的么?”

“不属狗。”陆镇勾起一抹笑?意连连摇头,真心?实意地道:“想当沅娘的狗,可以被沅娘温柔地抱在怀里,抚摸下巴,亲吻脑袋的狗。”

当她的狗。沈沅槿万没想到陆镇身为一国之君,竟会一本正?经地说出?这样儿戏的话,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有点奇怪的倾向。

她可养不来这么大的看家狗。沈沅槿暗暗感叹一句,看眼窗外将要落山的乌金,只用玩笑?似的口吻回应他的话:“可我现?在还不想养狗,太阳落山了,你?真的该走了。”

现?在不想养,不代表以后也不想养,他还有很长的时间和?足够的耐心?去慢慢打?动她。陆镇暗自合计一番,并未灰心?丧气,而是满怀期望地同沈沅槿话别离开。

姜川坐在美人靠处等陆镇出?来,这会子见他春光满面地踱步出?来,忙起身跟上前去,生忍到出?了这座宅院,柳娘合上院门,才壮起胆子问:“难得见家主这般开怀,莫不是沈娘子答允了家主何事?”

陆镇今日的心?情很是不错,不吝与姜川分享喜悦,“她明?日愿意看我带来的画像。”

圣上带来的画像,唯有昭阳公主的而已;皇后殿下看过她的画像,必定也会喜欢上这位粉雕玉琢的小公主,有了孩子作?为缓和?关系的联结,岂知圣上就不能赢得皇后殿下的心?呢。

莫说圣上会开怀,就是他现?下听了这话,也觉得心?情舒畅不少。姜川由衷替陆镇感到高兴,一路上揣摩圣意说了好?些逢迎的话,哄得陆镇大手一挥赏下银钱。

归至房中,陆镇顾不上用晚膳,满心?欢喜地从行囊里取出?画卷拿在手里看了又一遍,默默祈祷沈沅槿看后能对她生出?几分喜爱。

姜川领着人送来饭食,陆镇胡乱对付一顿,坐到屋外的晒台上,仍旧对着沈沅槿所在的宅子发愣。

当日二更睡下,清晨就往沈沅槿的住所外去等她,将她送到布庄,这才折返回去。

午后,京城传来信件,乃是由陆渊亲笔书写,点明?朝中要事,催促陆镇尽早回宫。

陆镇用火折子焚毁信件,拧眉看向桌案上的画卷,扬声唤来姜川,留足回京的银钱后,其余的都叫拿匣子装好?,另外择了两个忠心?侍主的暗卫出?来,欲一并送与沈沅槿。

想到明?日一早便要提前两日回京,陆镇的一颗心?不由变得沉重起来,好?容易熬到了下晌,陆镇携画卷和?手捧木匣的姜川等人早早地去巷子里等待沈沅槿归家。

转角处,沈沅槿高挑的身形率先映入眼帘,然而下一瞬,又有一位着天青色翻领长袍、身材欣长匀称的男郎跟随其后,与她言笑?,一副熟识的样子。

沈沅槿面上挂着浅浅的笑?容,那?男郎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她笑?意更深,回首去看他。

陆镇看得心?里直发酸,未抱画卷的那?只手紧紧握成拳头,眼睁睁看着沈沅槿与那?男郎一同走近,在他面前停下。

“这位是?”那?男郎在瞧见陆镇后,偏头问身侧的沈沅槿道。

沈沅槿笑?容凝住,停顿片刻,勉强给?了陆镇一个无关紧要的身份:“多年前在远方结识的一位故人,这段时日来潭州公干,就住在附近,约莫是有事寻我。”

“原是如此。”那?男郎弯起嘴角笑?了笑?,冲着陆镇口不应心?地问声好?,重又看向沈沅槿文质彬彬地道:“程娘子既已到家,某便先行一步了,改日再来寻你?签订契书。”

陆镇目光不善地凝一眼那?男郎离去的背影,再次落到沈沅槿身上后,眼里的情绪转变为担忧和?委屈,克制着心?内的不满,低声下气地问:“他是谁?”

“特意从江陵过来寻我,商议买入织机和?氎花种子的商贾。”沈沅槿假装看不出?他的烦忧和?不痛快,答得从容坦荡。

“他看你?的眼神看可不像只把?你?当成谈生意的熟人。”即便陆镇知道自己并无权去干涉她的感情生活,却还是难以压抑胸腔里的妒忌和?醋意,语气里不免带了些酸涩的意味,酸得姜川将头埋得老底,不敢抬眼看他。

“他的心?思是他的心?思,与我无干,此生,我都不会再嫁人。”沈沅槿一语双关,既撇清了与那?人的关系,也是在告诉陆镇,她与他之间,同样绝无可能。

陆镇的追求早不是让她重回宫中做那?个让她不高兴的皇后,横竖如今她姑母的独子是皇太弟,昭阳身体康健,食邑比肩前朝成年时的太平公主,定可一生安享富贵荣华,她回不回宫着实不重要,只要她能去长安经商定下,他就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