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烽道:“霓霓,他说,你能护念他。”
那一句短短的经文,很快诵念尽了,谢霓借着积雪拭去了面上的血水。肩背骤然用力,又脱力一颤,与此同时,单烽右臂一收,将他从积雪中一把拉了出来,谢霓衣衫上飞霰四散,发上犹挂冰霜,面色更被寒气激得煞白,起身之际,二人竟双双踉跄了一下。
单烽自己也埋了半身的雪,半截嵴骨都露在外头,浑身伤口痛得发麻了,多少年不曾有过这么疲乏无力的时候,砰地一声,重又单膝跪回了雪上,一手还牢牢搂着谢霓,后者没有抗拒,而是任由自己倒入他怀中。
静静地依偎片刻。雪势沉重,怀中人却那么轻。
他胸膛起伏,急促地呼吸,白雾和飞雪一起冲向谢霓眉目。
谢霓睁开双目,在破庙残檐下,很轻地,将脸颊在他面侧贴了片刻,冷得像冰玉。这大概是长留表达亲昵的举动,他莫名觉得熟悉,但心中还是泥泞不堪地下沉,太短暂了,仿佛渴睡者才一合眼,又是天明。
“单烽,”谢霓道,“如果有那一天,杀了我。”
单烽呼吸一滞: “什么?哪一天?”
“雪停了,你就自在了。”
“我怎么会自在?”单烽道,一把扼住他手腕,“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你瞒着我什么?是炼影术,还是其他?”
“睡一觉吧。”谢霓道,反手握住他的手,那一枚最后的枯叶化作一道金光,散入单烽掌心,背后血肉生长的痒意,和一股浑厚无边的睡意,蓦地击中了他,他竭力睁大双目,目眦欲裂,瞳孔却涣散开去,只觉谢霓轻轻地挣开了他的手。
数缕黑影笼罩着他,将他送往黑甜乡中
在眼看着单烽被送往临近的屋舍中后,谢霓霍然起身,面色虽然煞白,目中早已没了半点儿迟疑。他身后,影游城昔日景貌渐渐浮现,先是街巷,渐渐有了人,影傀儡意味着更重的消耗,他只唤醒了其中一部分,完全复苏,还需一段工夫。
护城大阵流转。
方才一战,虽惊动了雪练,但万象生魄的威势同样逼退了他们。此刻,他们仍在观望,但犯渊下的尸兽已然冰解,隆隆的蹄声中,它们庞大的身形列阵城外,只等着被彻底唤醒的瞬间,到那时候,试探随时会转为第一轮兽潮扣关。
但这迟疑观望的间隙,却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阊阖坐镇,布下疑阵,不择手段拖住雪练前锋,没有人会知道,他已离城而出,寅夜奔袭祭坛。
用最快的速度,扫清祭坛!
他身形化影,掠出城外,自是不会惊动任何人。只是影子虽擅长潜行,却难以长途奔波……
目光掠过处,一头项覆白毛的黑鹿,四蹄腾空,向城外飞奔去,身形极为矫健流畅,颅顶枝干极盛的鹿角,更为它蒙上了好斗勇武之气,一望便是不亚于灵马的神骏。
四目相对,不知为什么,他心中便泛起一点儿熟悉与厌烦。
通人性?
谢霓毫不迟疑,影子一掠而出,一把勒住鹿角,与此同时,飞身而上,道:“走!”
路过的小鹿:……
但是霓霓骑过的羲和多了去了……
第二百三十章 残冠恨弦
雄鹿目中闪过一丝震惊之色,前蹄微屈,敲了敲地上的积雪,想要扒拉出几个字,但谢霓已一手抓住它的鹿角,影子化作缰绳,不留半点儿拒绝的余地。
那只手捏着一团雪,在它鼻端轻轻蹭了一下。雪里沁着一缕异常辛辣的香气,这是要它循着气味找路?
这样的方向,白云河谷西侧?寻常灵兽还真认不出来,但它偏偏就去过。那是雪练祭坛的所在。雄鹿目光微微一闪,拱了拱谢霓的掌心,飞奔起来,几乎化作雪幕中一道电光,步子却极其轻快稳健,使人感觉不到飞驰中的颠簸。
与此同时,前方,一道身披金衣的身影斜刺里闪出,撞翻了一处绸缎摊子,绸缎布匹纷纷向谢霓滚落。后者一提缰绳,飞跃而过,擦身的一瞬,衣摆上的缎带竟被扯了一把。
谢霓霍地回首,只见薛云的身形被带翻在路边,一身金衣辉煌,头发也梳得齐整,金冠边上坠了许多珠玉,倒像是哪家的富贵公子了,抬头时,两只眼睛灼灼望来,
那眼神他一时难以形容,眼睑微压,好像痛苦憎恨至极,慢慢就涣散了,恍惚、羞怯,还有堪称癫狂的渴望,喝醉了酒做乱梦一般。
薛云一手抓着扯落的那条缎带,贴在起伏的喉口上。
“你看我这样,还像……”薛云猛地止住话头,笑着道,“我们刚刚在秘境里见过的,我是单烽的师侄,多谢城主这段时日的收留,特地来辞行。”
谢霓冷冷掠他一眼,没有勒停雄鹿的意思,那鹿已极通人性地一个旋身,以后蹄将薛云轻轻踢向了巷子里,薛云一骨碌起身,眼中怒色一闪而过,恨不得把这玩意儿花枝招展的鹿角给掰折了,却还是笑着道:“城主有一样东西落在我地方了。”
谢霓道:“是吗?”
他还是一手松松握着缰绳,神色平静,竟没一出手就是血肉泡影。在薛云看来,是难得的和颜悦色了喉中刚生吞下去的圣人胆,还在温温地跳动,带来一阵滑腻恶心的甘美感。
见效了?
他临出城前,冒险来看谢霓这一眼,无非为了抚平心里那百爪挠心的痒意。
只要谢霓肯待他好一点儿,证明他以往种种不过是岔了道。
他可以心甘情愿地扮一个窝囊良善的蠢货。
“这东西见不得光,很快的,只要城主肯伸手过来。”
薛云道,死盯着谢霓,一手伸入衣襟里,抓住一只小玉瓶,护在袖管里,没有交出去的意思。
雄鹿歪歪脑袋,谢霓也低头掠了他一眼,忽而将唇角一弯,薛云整个人都被这点笑意击碎了,从骨头缝里发起痒来,他这辈子都戒不掉小太子那一星半点儿的垂怜了,哪还记得哄人伸手,扑过去抓他衣袖。
“都给你。只要你肯摸摸,你听到了么,这里头的肝胆都是因为你在打颤”
谢霓衣袖下的指尖轻轻一动,瓷瓶就在凌空飞起的一瞬间,炸裂成了数片。
空的。
谢霓道:“东西呢?”
薛云瞳孔双目圆睁,那期冀之色还凝固在脸上,脸颊已痉挛起来,在碎瓷下迸出了数道血口。
“你还要杀我?你不要你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