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的影子,会很吃力,你吃得消?”单烽道,“不如把他们多藏一会儿,先缓过这一阵。”

谢霓轻轻道:“地底不是躲清闲的地方,他们会回不来。”

单烽心里叹了一声,果然又是最差的境况,避无可避。

巧的是,薄秋雨的一道传音,悄然掠入单烽耳中。

“临睡,我长话短说。万里鬼丹已成当世首害,却不是寻常火灵根能点燃的。单烽,白云河谷下,循着火油,入浴日池,找到太阳真火。燕烬亭所勘明的火油分布图,我传梦给你。”

有了方才的出手相助,此刻薄秋雨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如钉子般钉入单烽心中,项上的金环跟着寸寸收紧,仿佛攥住他嵴骨的一只手,绝难撼动,更让他提不起半点儿猜疑。

浴日池……

白云河谷连绵不断的雪练祭坛,雪牧童手中的冰髓雪钉,城中接二连三的日母祭祀事件,早已为这一切勾勒出一幅黯黯的巨影。虽不知浴日池到底在何处,其中有多少风险,但这一趟非走不可。

借此机会,多挑几个祭坛,为谢霓免去后顾之忧。

过往的记忆虽还陷在迷雾里,但单烽心中一动,昔年孤身赴翠幕云屏的心境,和此刻冥合了,竟没有半点儿恐惧,只有无数缕铁线一般的牵绊,把一颗心勒紧了,吊在空中,他恨不得捧着谢霓的脸,万般确认对方的安好,要是这一身犼皮能剥下,也该血淋淋地披在谢霓身上了。

“霓霓,我小睡一会儿。”单烽道,“很快的,安心等我睁眼,好吗?我知道你放不下谢鸾,已经让金多宝锁定了太初秘境的入口范围,又找了几个排得上号的阵修。雪练围城后,大风雪八成又会来,快了。要对付老树,还得用真火,一有消息,我就带人进去。只要谢鸾他……”

谢霓道:“他能撑住。只要不分心。”

这一次,单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心绪的起伏,琴弦那样,颤动两下,很快被一把按定了。

“我会尽快。”单烽道。

谢霓已挣开了巨犼身形的庇护,长身立在满地荒草间,毒烟瘴气在他衣袖间涌动。

没有了影游城熟悉的街巷,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难望尽的雪帘,和这一道孤零零的影子。

“很快。”谢霓道,却是说给自己听的。

哪怕此刻心头剥出了一线血肉,牢牢系在谢鸾身上,为胞弟的安危而起伏,他也必须明白,对方拼死所争取的时间是为了什么。此时此刻,不能分心的还有他自己。一着不慎,满城都得葬在冰下。

忽而间,他眉睫一动,眼神中透出一点儿疑虑之色。入老,阿“姨裙 6,8“5*0,5796‘9

那点儿疑虑飞快扩散,再扩散,最终牢牢凝定在瞳孔中央。

他看到了,那片埋藏着漆黑种子的土壤,不知何时渗出了点点碧绿灵气,艰难地钻入了万象千面龙相树中,它群蛇般扭曲的枝干静止下来,枝上渐渐开出淡金色的花苞无忧花轰然怒放,三千花穗如金雨,向他额心洒落,以无尽温煦而明亮的余晖,驱逐着这片土地上的瘴气。

和梦中灌满街衢的无忧花海相比,这点儿灵气实在太孱弱了。

它们纷纷开且落,转瞬就凋零。

第二百二十九章 雪瀑问心

“谢鸾!”谢霓霍然抬首,声音却像锈在了喉咙间,一阵阵地发抖,“你糊涂!在这时候抽出灵气,你不要命?”

回应他的,只有拂过额心的一缕花穗。

那一刹那,谢霓的心已经空了,方才强行压制住的情绪,如洪水般冲破那一层薄冰。什么冷静……什么平和……什么棋局之上迫于无奈的取舍,那是他刚一降世,就被迫割舍了的弟弟,是谢鸾的最后一点儿残念!本该翱翔于长留九天之上的鸾鸟,甚至还没有看过一眼雪幕后的太阳。

谢霓原本就是极度偏激固执的性子,拿万钧之力压着他,倒还未必会折,偏偏就是额心那叹息般的一触,将他心头悲怨彻底引爆了,瞳孔之中的漆黑飞快晕散。

单烽还伏卧在地,化作人身,无忧花正丝丝缕缕抽出他身上的毒液,伤口飞快愈合,相伴而来的,更有难以言说的困倦感。但这样的疗愈,显然是极不寻常的,他望向谢霓忽然凝立的身影,心中狂跳起来,二话不说,一跃而起。

果然,在下一个瞬间,谢霓将五指一张,渗血的乱影呼啸而出,影游城的楼台拔地而起,却皆在夜色间飞旋不定,楼阁森然如剑,屋阁披霜伏刀,整座城市的剪影都是他指下咆哮的凶兽,时而疯涨,时而收缩,竟是不要命地炼化起来。

雪影咆哮,寒风驰野。

更多单烽从未见过的建筑,披着刻骨的寒气,有褪色的宫城,有层层望楼和蜿蜒无尽的烽火台,仿佛长留沉寂已久的王城,终于在他一怒之下醒来!

轰!

又一座如息宁寺一般的古刹,在滚滚白烟中现形,只是谢霓精力耗竭下,那梁木竟喀嚓一声折断了,檐上雪瀑迎头冲下,谢霓却毫无闪避的意思,任由大雪扑了满身满面,将他身影一举拍倒在雪中。

瘦削的嵴背……衣袖……铺散的黑发……无不承接着千钧万钧的雪。

这一方至为坚硬的,仿佛永远不会被摧毁的裸岩,转眼就被大雪掩没了。

单烽却不会弄丢他的踪影,早在对方栽倒的一瞬间,就半跪而下,一臂揽住了谢霓的腰。

他原本能轻而易举地将人从雪中抱出来,但却迟迟没有动,任由手臂被积雪埋没。

冰雪下,有谢霓微弱的呼吸和心跳,静水深流,一阵阵扑在他掌心。

他知道,不论天地间有多少杀机,此刻的谢霓,只是将这场大雪当作一床冰冷而坚实的被褥。让一切倦乏和软弱,都睡过去,让该醒的部分,在冰雪透彻中醒来。

“霓霓……”单烽道,如哄小儿入睡一般,轻轻拍打着他的胸腹,“就快了。”

谢霓的胸口异常地紧绷,仿佛竭力咬住牙关,死死扼住胸腔里暴跳的情绪。在修习炼影术以来,他脑中常有许多癫狂而恐怖的念头,身体和神智都像不属于自己了,却也习惯了自虐一般压制自己的情绪。

冰下的寒气一股股激在面上,像刀。

这样也很好。地下长留的悲鸣声,无时无刻不传入耳中,被封冻的风,那些永不瞑目的人,甚至于身边飘落的无忧花,都在把他磨得更加寒亮。但……太无力了,他永远不会原谅,且时时痛恨这种无力感。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天意与人为之间,容不下弱者的一丝侥幸。

“若……女身中有……胎息,一切菩萨……必护念……”

单烽听到他极轻地念,手指忽而收紧了。

这几句话,单烽本人亦不陌生,翠幕云屏下,鸾车擦肩而过时,谢霓双目蒙着白纱,所诵的便有这几句经文,后来想来,是在为他未能降世的弟弟祷祝。

祷祝无用,单烽的心猛地一酸。

倒是那棵无忧树在驱逐毒瘴之后,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忽而落下一片枯叶。单烽抓住了,沉默片刻,将它塞入了雪下,谢霓冰冷的五指微微一动,将他的手指和那片枯叶,一同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