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在河中央吗?”

“寻不到。”

“太子在河底吗?”

“太子在河底吗?”

“太子在河底吗?”

那声音越来越尖锐,那一支送葬队推挤着,竟然纷纷往水里跳进去,单烽二话不说,就要跟着往下跳,忽而听见岸边灌木中扑地一声响,有什么人摔在里头,很轻地闷哼了一声,那一瞬间他的头皮都麻了一下,当即以臂膀挥开荆棘丛。

“谢霓!”单烽道,目光一凝。

眼前竟是个穿银蓝绸衣的小孩子,四五岁的年纪,看得出是被娇养着的,却摔在荆棘丛里,手臂上皆是血淋淋的口子,发上歪着一枚象牙镶虹辉石的小冠,头发散了一身,沾满血泥的小花脸上,只露出一双乌黑莹润的眼睛,睫毛浓翘得像湿墨画出来的,就这么懵懵地看他一眼,又挣扎着爬起来。

他的小靴子都掉了,袜底都是血。

单烽吸了一口冷气,避开孩子身上的伤,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小孩子的骨头轻得像丝云,抱在手上都能使人打个哆嗦。刚刚那一跤,也不知会不会摔断他几根骨头。

“谢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摔疼没有?”

“我不认识你。母妃,娘亲!”小谢霓抓着他肩膀,仿佛将他当作了瞭望的高台,很冷静地张望了一会儿,只是四周皆是漆黑,那双眼睛里很快凝结出了水雾,单烽一颗心都被孩子的小手轻轻揉碎了,轻手轻脚地拍着他的背,却被孩子挣开了。

单烽也没敢用力。

小谢霓鸿羽般落在地上,单烽眼疾手快托了一把他的足底,他依旧疼得一哆嗦,却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去。

望楼的轮廓若即若离,孩子跌跌撞撞,张开双臂,迟迟没有等到母亲的怀抱,那和年龄不相符的冷静终于消散了。

“娘亲,你在哪儿?我找不到路了。”

他已经跑了很久了,却怎么也看不到回家的路,这地方好冷,身边都是黑沉沉的荆棘丛,刺得他很疼,还有很多吃小孩儿的鬼魂,用手臂伸进荆棘丛里抓他的脚,扯掉了他的靴子。而那个高大而凶恶的男人,有一双在黑暗里金红发亮的眼睛,整个人像块燃烧的巨石一样矗立在那里,好像随时会向他倒塌下来。

小谢霓不愿意被那样一双眼睛盯着,身上却一轻,又被抱了起来。男人二话不说,让他骑到肩上,压低声音道:“别怕我。你要去哪儿,找什么人,我都带你去。”

小谢霓道:“我不该跑出来看灯车的,风太大了,他们都找不到我了。”

男人揉乱他的头发,道:“被风吹跑了?这么轻,你是小羽毛吗?”

那只手滚烫而宽厚,把小谢霓整个儿发顶都罩住了,很烦人,力道却不重,让他想到父王座下那只会打滚翻肚皮的金狻猊。谢霓的发冠被拨正了,两条淡蓝缎带也重新披回背上,在腾出一只手打理的同时,男人的身形却在荆棘丛中飞奔起来,那些划伤他的枝条闷不吭声地倒伏下去,又被咔嚓一声踏碎。他听到夜风在耳边呼啸,头发痒丝丝地掠过脸颊边,忍不住向男人脑后躲闪,只露出一双眼睛。

很安心。原来嶙峋巨石后头,是可以藏身的。

他发上的淡蓝缎带被风掠动,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过单烽项边。

单烽忍不住一扯,小谢霓抵在他头顶的脸颊像是轻轻鼓了一下。这么小的孩子,虽已经很谨慎,但还有些好奇的天性在。单烽喉咙上一凉,被孩子嫩柳一般细软的手指扫过了。

“你看起来不像好人。”小谢霓轻轻道。

单烽道:“我可怕么?”

谢霓碰了碰他喉咙上的赤弩锁:“长在肉里了。父王审罪臣的时候,他们脖子上会戴着这样的枷。可金狻猊脖子上也有,叫项环,它很喜欢上头的铃铛。你是为什么戴着它呢?”

“我犯了大错,被囚住了。”单烽又追问,“怕不怕,我是个恶人,还吃小孩儿。”

“你会带我回家吗?”

单烽道:“你会有新的家。”

“新的家?”他道,“我的家没有了吗?”

单烽尽可能放缓语气,道:“等你长大了,就会去很远的地方安家了。那里现在什么都没有,以后什么都会有。”

“再有一千个,一万个,也不是我的家。”小谢霓忽而很急促地喘了一会儿气,从单烽肩上跃了下去,道:“骗子!”

是小小霓和凶哥哥呀

第二百十三章 月明可望

他明明都看见了。

望楼离得很近,先前还遥不可及的东西,向他低下头来。面前是古旧斑驳的石阶,墙砖也像蒙着亘古而来的月光似的,他毫不迟疑地沿着石阶飞奔上去,连脚下的剧痛也忘了。望楼对面,就是长留巍峨的宫墙,玉簪花窥墙如雪。他看到熟悉的宫人打着灯笼奔走,面露焦急之色,他看见寝宫外的母妃,几乎闻到那衣衫上熟悉的淡雅香气,他的外袍还悬在母亲肘弯里,一切都那么近切,但冥冥中有什么已再不能回来。

那一瞬间,他竟一脚踏空,从望楼跌落了下去。属于长留的云烟扑面而来,分明触手可及,却有一只手抓着他的衣裳,强硬地扯了回去!

为什么回不了家?

单烽将他按进怀里,道:“别看,是望乡台。”

孩子两手抱着他脖子,像刚生出角的小羊那样,用发顶牢牢抵着他,说些断断续续的胡话,让他胸腔里胀得发酸。他从不知道,抱住一个人会是这样艰难的事情,短短一瞬间竟有无数次的动摇,要是谢霓觉得前路幽黑险恶,累了倦了,想停留在这时候,那就停下,他可以永远把这个孩子藏在衣裳里。

但望乡台的风猛烈吹撼着他的嵴背,如漫天滚石隆隆而落。

他能挡住四面八方的风,有些东西却比山势更难挽回。

谢霓的身形不断抽长,每一寸纤细骨骼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仿佛在他怀中鲜血淋漓地破茧。没有闷哼,只有湍急的心跳声,十来岁的谢霓,紧紧抓着他的袖口,仰头从黑发中央看他,好像还没从迷梦中苏醒似的,眼睛里却有了一泓冥顽不灵的黑。

“我能做到的,”谢霓喃喃道,“父王!难道非他不可么?我可以永远不出素衣天观,我可以不眠不休地去学,无论什么样的秘境和试炼我都可以去,我已经胜过了观里很多的师兄弟,不论是术法还是经义,每次大比,我都能夺得头筹,可到底还差了什么?父王,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展平眉头的时候?”

视线中,依旧是灵籁台上如银的月色,纷纷絮花舞精魄,永远追逐着长风,永无停歇的时候。

少年时,只有每年灯影法会前,父王才会从百忙中抽身,夜访素衣天观。父子二人难得一见,寥寥数语后,他抱着琴,随着父王上灵籁台。

长留上一代的孪生兄弟,身形相仿,路途却渐殊了。一人穿墨蓝冕服,镇守庙堂已久,眉梢鬓角渐生银丝,一人松松散散披着象征素衣天观观主的银白鹤羽道袍,闲摇一柄折扇,始终是翩翩青年,飘渺于月色中。

论道,父王自然是赢不过师尊的,可对弈时,师尊却十步一错,全无所谓章法,动辄悄悄吹飞几枚。想来世人从未见过长留王和素衣观主的这一面,那是唯有至亲面前才会展露出的自在轻快。所谓手足骨肉,生来就是彼此的柱石。

要是能一直如此,就好了,而不是被一道恶虹惊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