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少时最仰慕的尊长,他曾拼尽全力去追逐他们的期许,却无论如何也抵达不了。
“王兄,国事劳形啊。”一局过后,观主替长留王引风纳凉,道,“一岁一见,还板着脸,难怪泓衣不亲近你。”
长留王道:“你事事不挂心,山门下都有弟子放纸鸢了,却记着这个,看来是快合道了。”
他们闲话家常,谢霓心中一阵悚然,藏在袖下的手无声收紧,脸颊却被轻轻捏了一下。那虚幻触感转瞬即逝。谢霓微微睁大双目,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师尊,把这点儿玩笑也当作指教。
观主叹气道:“这孩子心思沉,是治国的好苗子,强求他合道,却是为难。太素静心方也不能治本。”
长留王道:“他是长留的太子,是我的儿子,便不得不。长留可以没有帝王,但不能没有素衣天观之主。”
观主道:“王兄,你是在强求一颗素衣天心。泓衣很好,但……还不够。”
谢霓从小便会听弦外之音,师长话里那一丝遗憾,早已是他心底执念。他向来静默却倔强,拼命想要证明什么,可在年轻一辈中的出类拔萃根本算不了什么,所有的天赋与勤勉,和素衣天心相比,都是天壤之分,云泥之别。
他想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
为什么素衣天心没有选中他?为什么降世的不是谢鸾?难道这一颗素衣天心的差距,永世无法跨越么?再给他些时间,让他竭尽所能去成长,即便不能合道,也要强大到足以庇护一方txt来自⑥八5聆5妻9⑥9
他来不及恨这天意里的不公,只是不甘心。
心中执念一起,眼前的父王和师尊仿佛化作并峙的两座高峰,向他倾盖而下,山的影子是那么寒冷,师长的衣裾是那么遥远,他既怕他们沉甸甸的笼罩和逼问,又怕他们远去,群山崩摧。
“谢霓,你做到了吗?”
“你守住长留了吗?你守住素衣天观了吗?”
“谢霓,你的家呢?”
“你为什么回不了家?”
“父王!”谢霓道,声音发着抖,“可我来不及啊!”
灵籁台无言,没有人能够等他。所谓的迢迢归家路,不过是故人故地都抛下了他,以逝水东流的姿态远去。他也想走,却有一双手牢牢抱着他,是来自人间的一幅重枷。
“霓霓,你很好,”有个声音在耳边道,“竭尽所能,已经足够了。”
谢霓痛苦地辗转,身形终于凝固在十七岁那年。这一次,他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侧耳倾听着什么,一手死死抓住单烽的衣襟,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痉挛。单烽始终紧盯着他面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在他眼睫颤动的一瞬间,霍然抬手,按在谢霓眼上。
一行泪滑入单烽掌心。
“单烽,”隔了很久,谢霓道,“素衣天观倒了。”
单烽被他抓着手腕,慢而坚决地从眼上移开,那睫毛上还残存着一点儿晶莹的残影,一颤,便隐没了。
我能在危崖上抱住他,可他不是藤蔓,而像风一样冲荡谷底。长风无骨,却是世上最决然离弦的一支箭,纵有群山,莫能屈之,莫能折之。
“单烽,”谢霓又道,“你知道什么是可望而不可及吗?”
单烽看着他,道:“或许我知道。”
视线尽头,悲泉鬼道幽黑的夜色,被翠绿所浸染,却忽而有一群尸骨所化的白鹤冲天而起,骨翅翩翩,遮却了大半幅天幕,楚鸾回的身影隐现其中。
第二百十四章 枯鹤何依
鸣凤回鸾佩,风生墨骨环。
那本是观主给兄弟二人的赠礼。
前者有七枚暗孔,吹之能引来神鸟,伴谢鸾游于天上宫阙,参悟风灵根至道。后者则是当世首屈一指的护体神器,足以护佑未来的长留王,镇守一方安宁。
后来风生墨骨环上嵌入了尊者骨,谢霓以此为箭,两军阵前以攻代守,双手不知沾染多少血污。
而鸣凤回鸾佩则和谢鸾的尸身一道陷入沉睡,再次现世时,早已没有了那些翩翩引路的灵鸟,唯有成群骨鹤,披着一身森森的鬼气,鹤唳声里,谢霓听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和长留宫城的残影一样,谢鸾再也回不来了。哪怕近在眼前,依旧可望而不可及。
长留无信史,冰下无只字,但他还记得,纵有千万种不舍,也必将和它们擦肩,一步……一步走下去!
撕拉。
胸腔中一颗归人心,如被一股巨力生生撕成了两半,在这血淋淋的抛舍中,悲泉鬼道的幻象骤然消退,露出底下草木萋萋的本相,水中群鬼化为黑烟,含怨的尖叫声冲入谢霓耳中,仿佛要作最后的挣扎。
“迎太子……你不是看到我们了么,为什么不随我们迎太子!”
“水中太冷,太子受难,我们也不安宁,去替他……去替他!”
谢霓颅中猛地一痛。眼前的幻象虽不能迷惑他,却是他当年在悲泉鬼道中亲眼见过的。彼时昏昏沉沉,无论如何都听不清的声音,如今却清晰起来,他甚至恍惚看到一道素衣人影,睡在悲泉漆黑的河水中,通身圣洁之气,双臂静静交错在胸前,只是袖上沾了血污。霎时间,谢霓整幅神魂都像被重重一撞,恨不得追着他沉入水底,好在如今的他心智极坚,生生勒停了探寻的冲动,只将衣袖一拂,任由悲泉鬼道消散在眼前。
同时消散的,还有秘境对于功法的压制。
炼影术在他足下铺展开,摇曳出无数道漆黑的影子。单烽双目中亦金光闪动,周身浮现出犼体的虚影,属于体修的磅礴力量重新回归体内。
楚鸾回突然解除了禁制?
有遮天蔽日的藤龙呼啸而起,一把卷住鹤群,向下扯去。
“敌袭。”谢霓道,“走!”
楚鸾回乘着骨鹤,险之又险地冲出了碧雾。
他掌心生出一根藤条,扯住百里漱不放。两人身上衣裳都被腐蚀了大半,到处都是寄生上来的草木根茎,好在楚鸾回反应够快,谁都不曾受伤。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眼前就是一暗,一尊由枯藤拧成的巨大龙首迎面撞来。
那枯藤缩在万里鬼丹的铁杖上,一幅老态龙钟的鬼样子,舒展狂舞之际,却迅捷不下于游龙。
鹤群被拍散,唯独楚鸾回所乘的那一只,轻轻一斜,从藤龙口中疾掠而出。
百里漱都快被藤条甩吐了,被自家老祖宗追杀的福气可不是谁都有的,楚鸾回这人却像不知道恐惧为何物似的,蹲伏在骨鹤背上,展开双袖,回头朝万里鬼丹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