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鸾回的目光一凝。
匾额上的字样不知何时无声变幻。
先人为药!
“这到底是什么!”百里漱面色煞白道,“我不该进来的,要是让老祖宗知道了……”
他慌忙捡起玉盒摆回去,可摔坏了的锁扣无论如何拼不回去,匣子边缘更渗出滴滴血水,仿佛指骨在里头融化了。正惊慌失措时,有个沙哑的声音在耳边问:“你在干什么?”
那声音……
老祖宗!
刹那间百里漱背后汗毛倒竖,仿佛被一只手掐住了喉咙,颈上青筋暴突,余光却死死凝在身畔。一束墨绿的长发就这么悬在他身边,狭长的绿度母天珠箍住发尾。
世间药修第一人,木灵根五百载一遇的最强者,万里鬼丹,正从背后俯身看着他。其人身长足有九尺,极为高大,裸露的皮肤上皆是藤蔓状的墨绿符文,外袍也条条缕缕,整个人如薜荔化成,明明是山中精魅一般的装束,面目却冷硬清癯,双目中似有疾电闪动,又使他踏踏实实站回了凡尘。
在寻常弟子面前,这位老祖宗可同和善沾不了半点边。更不要说像他这样不请自来,翻箱倒柜了。
火灵根多情种,风灵根多美人,木灵根多病娇……
第二百十一章 清极更添无央愁
那一刻,百里漱的脑浆都快要爆沸起来了,万里鬼丹直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仿佛在等待一个解释。
“我……我是……在……”
楚鸾回轻声道:“不是真的。照你回忆中来。”
秘境延伸到了紧要关头,最怕的就是百里漱惊惶之下,自乱阵脚,以至于他还没看到想要的,就先行溃散了。百里漱越是畏惧,幻化出的万里鬼丹就会变得越加狰狞可怖,真弄成一场噩梦也未可知。到那时候一个万里鬼丹把秘境杀了个天翻地覆,连他也控不住场子。
那一味痴人脑,便在要害时刻,爆发出了惊人的奇效!
脑子都废了,还有什么惊惧可言?
楚鸾回轻声念了句咒,痴人脑瞬间拂走了全部的惊惧。百里漱眼中泛起茫然之色,看看手中的灵草,嘴唇张阖:“老祖宗回来了?我是来……我是来送灵草的。”
万里鬼丹盯着他把灵草供奉在药神像前,却对神像手中破碎的玉盒视若无睹。
“出去。”万里鬼丹道。
百里漱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出去,自然毫不停留,可就在临迈出门时,楚鸾回的声音又在耳畔阴魂不散地响起来。
“右手,袖子。”
“什么人在我脑子里作乱?”百里漱道,却仍忍不住扯起衣袖。
救小灵。
几个血淋淋的大字跃然眼前。
“……”他又想起来了。
每次痴人脑发作后,楚鸾回都懒得和他解释始末,于是这几个字仿佛成了包治白痴的法咒,总能将他痛苦不堪地扯回来,直面私闯老祖宗洞府且被抓个正着的事实。
“要救你妹妹,就听我的。”楚鸾回道,“别动,心里默念,他看不见我。”
百里漱生无可恋,却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只是如此缩在墙根默念了一通,万里鬼丹当真不再盯着他看了,而是掐了个法决,转入神像后的暗室里,只见满壁都是盘曲的古藤,足可数人合抱,如龙蛇相斗,有荷叶大小的灵芝托举着许多书函。
万里鬼丹开了只玉函,从中抽出一张墨字丝帛来。他摩挲了一会儿,看着看着就冷笑起来,一拂衣袍,倚藤而坐,道:“清央,你相中的好男子!日子可还好过?谢仲宵徒有样貌,就是个油头粉面的软蛋,还是个最没长性的风灵根,论修为,论禀赋,哪里比得过你,早知你爱洗手作羹汤,那些灵药我都喂了狗去。”
半空中悬着枚小还神镜,如实载录了这番话,万里鬼丹拨转着拇指上一枚翠青扳指,说得很慢,字斟句酌,还不满意,又摆手挥灭了。
这番话像两兄妹置气似的,却是再传不出去的。
楚鸾回心道,百里漱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这回忆最早也就是十年前,那时他母亲清央早已亡故了。
扳指转动间,一幅苔痕斑驳的画卷从藤上倒吊下来,万里鬼丹有千百种种使它免于腐蚀的法子,却任由画中人的面容被蛀出个巨大的窟窿,唯有女子舞双剑的身影,修长曼妙,还残存着当年的凛冽高华,楚鸾回心中一动,那冥冥中的感应又来了。
“清央,你的生辰又到了。”万里鬼丹道,“要不然,我都记不起自己还有这么个糊涂妹妹。我们兄妹俩在漪云境逃难的时候,我参悟药理,你练剑,来上多少雪练,都一一杀回去,以至于招来了姓谢的小白脸儿。什么太子游历,一见如故,你还是小看了男子口中放的歪屁。是不是姓谢的给你下了长留誓,把那些都忘了?连母亲怎么去的,都不记得了?”
楚鸾回轻轻“唔”了一声:“原来他们是漪云境出来的。”
万里清央是水灵根,这样的来历倒也不稀奇。东南漪云境水网密布,宗门林立,灵气丰沛,派系纠纷自然少不了。数轮争斗过后,水灵根一夜变异为冰灵根,也成了雪练最初的老巢,他们兄妹俩大概是早年被雪练撵出去的。
万里鬼丹并不曾真正沉溺于回忆,而是冲着逝者大发牢骚,说到后来,霍地起身,一把将画卷揭在手里。
“你都忘了。但凡你多看一眼母亲留下的指骨,就不敢忘。母亲合道之日,万众瞩目下,云开雾散后,抛下的却是这样一截骨头。你知道我为什么呆愣在当场么?我听到云雾里有嚼东西的声音,吱嘎,吱嘎……喀嚓!母亲身为漪云境的境主,多少年来唯一一个合道的水灵根,谁能这样轻易地杀死她?你说天上到底有什么?”
万里清央无法回答。只是在他呼吸冲荡下,她身上浅蓝衣衫还微微起伏,仿佛在回应着什么。也正在这时候,万里鬼丹抓住了自己一缕头发,用力绞紧了,仿佛回想起什么极度难以启齿的事情。
“我居然被吓住了,我做哥哥的,张口结舌,抖得像只落水耗子。清央。还是你,趁他们无暇反应时,持剑喝退他们,恭贺母亲得道成仙,躲过了墙倒众人推的劫数。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是比不上你这个妹妹的。你要是有心登仙,我可以做你的药!可是你”
万里鬼丹面上的刺青忽而雷霆般闪动起来:“为什么不拿我当药?吃啊,用我来增长修为啊,我都心甘情愿做你的垫脚石了,我都不嫉恨了,我都认命了,为什么不要?我们兄妹二人,向来是你胜过我,你能碰到母亲当年那扇门。为什么不告而别,嫁去长留?做区区的天妃,替他谢仲宵诞育儿女!”
百里漱浑身发抖,一阵悚然,这话像是钻进了他脑子里,试想百里舒灵哪天放弃了禀赋,将他求而不得的种种轻易抛却了,他必然逃不过这样的苦闷滋味。我都甘心做药了,你怎么能毫不爱惜,怎么能背叛我强行捧出的心意?
楚鸾回道:“可怜。”
百里漱道:“是可怜。什么心力都白费了。”
“我是说你,”楚鸾回用一种温柔而怜悯的口吻道,“你就像万里鬼丹种的一棵盆松,枝干都被铁丝箍住了还不自知,只能变作他喜怒的载器,一个劲儿朝他回忆中长,就连妒恨,都是他的。”
百里漱怒道:“你在胡说什么?姓楚的,你少污蔑老祖宗!”
“不是么?他自己想和妹妹亲近,就放你和百里舒灵相依为命,他妒恨妹妹的天资,便也引得你妒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