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火狱紫薇下,他迟迟没能修成自己的杀招,舫主引他以干将湖自照,半湖赤水半天霞,混沌之中也分明。后来他修成赏善罚恶的法相,便是在心底觉得人有改过之机的,很多时候更乐于无声地旁观,比如金多宝罕见的,甩开负累的时刻。
燕烬亭望了片刻,松林再度啸叫起来,一大团碧雾渗入林中。他忽而背后长眼睛似的,一把伸出手去,抓住了百里漱瘫软下去的身体。后者双目翻白,如发了羊角风一般,手舞足蹈起来。
“你是谁!”百里漱道,“为什么会在……我怎么会在这儿?”
又是痴人脑发作时的胡言乱语。
燕烬亭意识到他随时会抽得背过气去,正要一掌噼晕了他,百里漱却忽而眼珠一凝,脱口道:“老祖宗?我什么时候回药盟了?”
他口中的老祖宗,必是万里鬼丹无疑了。
这一句话不仅引得燕烬亭侧目,更使松林中蛰伏的碧雾倾耳以听。
火狱紫薇当即向松林中的碧雾斩去,他灵力虽被压制,威慑之意丝毫不减。松针如瀑飞落的同时,传来一道轻轻的笑声。
楚鸾回道:“小道友,借你双目一用,替我送一味药过去。走吧,到万里鬼丹房里去。”
一缕碧雾如手掌一般,蒙住了百里漱双目。
燕烬亭警告道:“别拖人下水。”
楚鸾回道:“我只是替他堪破混沌罢了。我兄长说得对,醒时受罪算不了什么,怕只怕被玩弄于股掌而不自知。”
他话里似有戏谑,但不掩坚定之意。方才谢霓伸手一推,他便身形一轻,化作兄长掌心扯断了线的纸鸢,向深林中飘飞去,终于在林木呼啸中,回想起了一切。
是了。
他本是一棵忧愁苦闷的暮春草,长在玄天药圃中,浸染了许许多多的怨恨不甘。没有人知道他已生出了灵智,直到某一日,他被炮制成了一味名为“赊春”的灵药,灌入刚被刨出的谢鸾体内。赊春赊春,炮制得当,不光能透支情感,更能透支此人一生的灵气和机缘。于是这可怜胎儿才刚一降世,素衣天心就被催成,那里头至为精纯的灵气,足够将修者一举推至大成境界!
对方得药而去,却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残余的赊春灵药已化为了草木精魅。茫茫冰雪中,唯有谢鸾那张皮囊还算暖和,于是埋入其中,日复一日,化作婴孩。谢鸾是他的土壤和根,寄予他未能降世的怨恨,和对血亲强烈的向往,他则是谢鸾生出的枝叶,替谢鸾长成于这未曾谋面的人世间。
到底是人,还是草木?
其实早就分不清了。他根本无法区分,自己的爱憎,是不是谢鸾的残念。但凡谢霓向他点一点头,他都可以把这一切永远封存下去,只做谢霓唯一的亲人。
但这样的虚幻平和,对谢霓而言,显然没有任何意义。他徒具人形,却永远也抓不住兄长的手。
好在正是这一线清醒,让他回想起了更早之前的事。或许正是一切的起因!
我已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是寻根究底,为今日你我之苦果,寻当年的恶因!
作为秘境的阵眼,他可以抽取阵中人的过往所见所闻,编织成秘境的一部分。无论是绘药宗的灭亡,还是谢霓之于悲泉鬼道,都是真实发生过的,结局可能不同,但所见大致如故。
这也就意味着,借助药修百里漱的眼,他甚至可以复刻出玄天药盟的一角,进行窥探。
绿雾彻底渗入百里漱眼耳口鼻中,少年药修手脚一伸,彻底昏死过去,只是眼珠在眼皮底下瞬动,恍惚之间,仿佛走在一条熟悉的路上,许多同门的身影擦肩而过。
玄天药盟深处句芒境的瘴岭烟谷中,处处悬崖峭壁,铁锁石栈相连,西南方向有通往长留的千里峡谷,深不见底,崖边却有一痕生满奇花异草的山嵴,人称青木连廊,景色最为奇幽。
万里鬼丹的洞府位于青木连廊之巅,俯瞰群谷,老祖宗性格孤僻,只有“千里”“百里”之类的嫡传弟子,能往来拜谒。
洞府里正中一块“药为人先”的枯木牌匾,下头供奉着一尊仿万里鬼丹面目的药神像,两只琉璃眼珠格外传神,不管百里漱进出多少次,都不敢抬起头来。四壁玄黑,墙角各摆着一只药神鼎,焚着连他也说不出名字的辛辣药材。
百里漱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楚鸾回道:“随便翻翻。”
“什么?”百里漱才惊呼一声,就被他推着,在万里鬼丹洞府里翻箱倒柜起来,世人求而不得的古奥药方洒了满地,楚鸾回看得啧啧称奇。
百里漱道:“药人宗出来的,果然专攻邪门歪道。”
楚鸾回道:“哥哥说得不错,药人宗不可怕,做了药人还不自知,才是天大的笑话。”
“你哪来的哥哥,都是你胡诌的罢?”百里漱道,“药人你还敢拿小灵那事取乐!”
楚鸾回道:“对不住,这确实非我本意。这是赭鞭环?”
只见药神像前一方木盘上,摆了五六只坠有银铃的赭红色手环,样子极精巧,灵气氤氲,更不俗的则是其灵效,化环为鞭后抽打灵草,便能知起药效。手环都很纤小,一看就是给小儿辈准备的,银铃上多是“百里”的字样。
楚鸾回意味不明地笑笑:“他对你们倒还上心。”
百里漱愣了一下,情绪立刻低沉下去:“没有我的。”
楚鸾回道:“对他万里宗主而言,不算什么稀罕物。”
“但是没有我的。”百里漱苍白面容猛地涨红了,胸口剧烈起伏了一阵,很快压制下去,“这是端午前老祖宗给小儿辈的赏赐,小灵的禀赋比我强,是给她的。”
他不愿多提这件事,对于亲妹妹那隐隐的嫉妒之心,始终如针刺一般,每到吐露真心的时候,羞耻难堪的还是他自己,仿佛随时要变成个连自己也不认识的怪物。但……这样的偏颇太多了,如何能忍得住?
万里鬼丹性格最是喜怒无常不过,对小辈也是如此,天赋卓绝的总能得他青眼,不至于偏宠得多显眼,但暗地里的小玩意儿总少不了。要不是亲眼见过,百里漱决计想不出,面目阴鸷冷硬的老祖宗,竟然会有这样顽童一般的时候。他天资是不错,可长年累月站在妹妹身边,早被衬成一块凡木了。
这倒也就罢了。可就连他的药师天元鉴,辛辛苦苦凑成药方炮制出的灵药,也往往是妹妹下一次晋升时所缺的那一味主材。他也不多说,照样奔走,倾尽所有替妹妹去渡劫,可……又岂能不生出一种正沦为药渣的苦闷来?
痴人脑又断断续续地发作了几回。
他很快忘了前因后果,真当自己是来老祖宗这儿送仙草的,只是手臂上刀割出的血字不时以剧痛催促他,救小灵,救小灵!
百里漱脑中一阵阵晕眩,对这念头生出了说不出的抵触,只拼命擦拭药神像前的供桌,却不当心碰翻了什么,药神像竟吱嘎一声响,铜铸双臂捧出一只玉盒,但觉一股森然寒气充盈满室,使人神魂俱颤。百里漱只觉那是什么极不妙的秘密,可楚鸾回却还催着他上前,将玉盒一把打落在地。衣衣03796821群,还有其他h篇
哐当!
玉盒之中,赫然是一根洁白如玉的指骨,却极尽刺目,使人恨不得拜倒在地,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尊者讳!唯有那些得到登仙的大能,遗留在人间的肉身舍利,方才会有名为尊者讳的屏障,正如谢霓那只银钏一般,寻常人根本无从注目,强行逼视,必会双目俱毁,灵台受创。
以万里鬼丹那半步登仙的修为,手头有一根圣人遗骨,并不稀奇。
怪的是,在看见指骨的一瞬间,楚鸾回身上的皮囊立时有了感应,竟是说不出的亲切温润,仿佛落入长辈宽厚的怀抱中。指骨对他而言并不刺目,那应该属于年轻女子,上头残留着细密如针的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