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有动静!”百里漱两眼一亮,继而又一黑,“这是……我在……”
单烽一手扯起他,一手夺过寻踪草,目光一凝。眼底下赫然是一滩又一滩的血污,水缸碎片遍地都是,仿佛刚刚发生过一场恶斗。拖行的痕迹蔓延向松林深处,使得他心中一沉。
“预备收尸吧。”单烽道。
燕烬亭道:“收谁的?”
单烽道:“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金多宝到底亏欠了他那便宜儿子多少,能弄到这地步。难道债多命便贱?”
燕烬亭道:“你也一样。”
“……”单烽道,“对。”
说话间,他已微微伏身,轻而无声地挥开松枝,身形却猛然一凝,显然被眼前所见的一幕所震慑。他什么妖魔鬼怪不曾见过,世上能让他变色的事情已经不多了,哪怕做好了最差的打算,依旧在原地愣了数秒。
燕烬亭道:“尸体还在吗?”
“不用收了,”单烽捏捏眉骨,试图看得更清楚点儿,“是父慈子孝。”
只见金多宝正一屁股坐在地上,人虽满身血污,却好胳膊好腿的,正用力拍打着他那好儿子的肩膀,薛云半蹲着,撇过脸,抓着金多宝一条胳膊,不知往上头糊了什么草药。两人也不说话,但金多宝那张脸都快笑烂了,扭头看见单烽,还抬手轰他走。
薛云道:“你就不怕胳膊掉下来。等会儿,换只手。”1103796⑧⒉1群,稳定埂H
他脸上也全无平常的怨愤急躁之色,低眉间,甚至还有一股悲悯平和,就这么将草药嚼烂了,又扯下一角衣裳,牢牢捆在金多宝伤口上。那一瞬间,金多宝眉开眼笑自不必说,单烽都恍惚看见泥猴子身上迸出佛光了。
单烽道:“小燕,今个儿这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燕烬亭道:“可能是走夜路见鬼。”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同时蹦出那个念头。
圣人胆!
果然,薛云不咸不淡道:“是我想明白了。可恨人也有可怜之处,从前我是不知好歹了些,除了他,也没人想给我当爹了。”
单烽道:“金多宝,我问你,你喜欢儿子做个恶毒的小人,还是做个善良的白痴?”
金多宝一看单烽这灾星就来气,仿佛是天生克他宝贝徒弟的,当即抓了一把泥巴,朝单烽砸过去。
单烽道:“把圣人胆的方子毁了。几味解药也是。”
燕烬亭点点头。
单烽道:“这秘境里的毒药对旁人或许不妙,对他二人却是益处无穷。只是不知道离开秘境后会不会自行解除。如果会,就让他留在里头。”
燕烬亭又点头,道:“公报私仇。”
“私仇?”单烽道,“这才到哪儿呢。”
他无心停留,又交代了几句,叫燕烬亭多盯着些,从百里漱身上搜出些止血疗伤的上品灵草抛进松林里,这才抓了根寻踪草在手里,飞一般掠出去。
就在他身影消失后,鬼针松畔忽而传来阵阵悲风。
松林内,薛云身形猛地一僵,扭转过半边脸,吐了个昏天黑地,差点儿没把肚肠都倾倒出来,方才的一言一行都像活蛆似的在他嗓子眼里乱爬,他忍不住用手指去抠,连嘴角都扯裂了。
圣人胆,对于常人无非是补药,对他而言,却是剧毒。过往种种罪孽都如投入巨鼎中,烧得滋滋作响,无尽悔恨愧疚中,他恨不能趴在地上,向手底下那些无用的亡魂忏悔罪过。太恶心了,他们活该,凭什么要他赎罪!他生平是作恶多端,可要说当真对不起谁,那也只能是
金多宝慌忙去扯他,嘴巴张阖,里头一截断舌蠕动着,只能发出呵呵的声音。而被匆匆缝合的断肢,则又被扯开一道硕大的血口子。
薛云肩膀一顶,甩开了他,背后传来断肢落地的声音。
可金多宝那只宽厚的手掌,再一次按在他头顶上,如巨钟罩顶,撞得他灵台晃荡,那恶心而圆滑的悲悯感又浮起来了,他唇边亦泛起一点羞怯而虚幻的笑。
父母之爱子,好生痴愚可怜啊。
第二百一十章 知人知面岂知心
而就在薛云伏地干呕的一瞬间,燕烬亭已反手握住了火狱紫薇。
他本人虽沉默少矫饰,却很清楚世上的人大多表里不一。
比如单烽那满面凶神恶煞底下,藏不住的偏袒,其实他一早就知道单烽所谓的千里追杀,必会无功而返。
比如以采补残杀火灵根为乐的谢霓,却气息冷肃,让他想起某种通体莹白而腹鳞如猩红牡丹的长蛇,很想借此警戒自己的同门,不可为色相所迷。
再比如楚鸾回满面春风地骗光了他的雪瑛草。
知人知面不知心。
比起薛云满脸的恳切,他更愿意相信对方身周的气息。薛云干呕时那暴起的恶意,甚至惊灭了一丛影蜮虫,但那恶意转瞬即逝,很快又归于一片祥和。
“从前的事,再不想揭过也过去了。好不容易踏上仙途,我也想从头做一回人。”
真。
“就当是投第二回胎。”
真。
“我心里从未这么宁静快活过,很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原来善忘者最自在。”
真。
心口如一。
他默默评判了一会儿,中途腾出手来,又拔了一回舌头,随手抛在地上。
一个人不想说话时,可以有很多种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