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用的,燕真人不是存心的,他刚刚都拔了好几回舌头了,可一转眼又长出来了。”

“我当然知道,”单烽道,“燕紫薇从来动手不动口。我是怕他一会儿羞愧触墙。快,那就上拔舌草!”

他眼疾手快避过一轮竹雨,反手把燕烬亭按在原地,百里漱手持拔舌草,两下在手指上捻成绳圈,二人如草丛中搂草套蛐蛐一般,分头逼近。燕烬亭也足够配合,架不住嘴里那两根分叉的舌头翻涌不休。正是鸡飞狗跳的时候,楚鸾回却在潇潇的竹叶声里,叹了口气。

“你们各执一词,我更不明白了,我到底是草木,还是人?”

燕烬亭道:“你没有爹妈么?”

楚鸾回喃喃道:“是了,人有亲眷,我该去问他!”

他双袖一展,如白鹤般掠向窗外,头上的竹篓终于被吹落在地,露出一张俊逸面容来,却是苔藓丛生,双目之中碧光闪动,眉势斜挑,流转着一股冰冷的邪气。单烽早年斩妖除魔不在少数,心中当即突地一跳这家伙还当真向着草木精魅的方向一去不复返了。要知道草木无心,修成精魅的极其罕见,大多混沌无知,只知道绞杀同类,侵吞土壤,往往为祸一方,连修者也一时奈何不了,只能等它凋零败亡。

他要去找谁?

“讨封,”单烽沉吟道,“还有两个。”

眼下不过是小打小闹,可薛云是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谢霓这会儿又神智昏沉,一心归家,保不准就把拦路的给扇飞了。这景象固然滑稽,可单烽半点儿也笑不出来要是楚鸾回得不到半句好话,彻头彻尾地疯魔了,势必会带来前所未有的危险!

先抛个薛云垫垫肚子。这小子至少知道活命要紧。

单烽道:“薛云呢?”

燕烬亭道:“小还神镜。”

单烽道:“他身上没有。”

燕烬亭道:“他哭着去找金多宝了。”1一0三796㈧二医

他将悬在剑上的小还神镜一弹,铜波闪动间,竟然还当真有画面浮现,失踪多时的金多宝终于有了音讯镜中映出的却是一口窄小的铜缸。倒是薛云双手撑在铜缸边上,耸肩低头,眼角鼻尖还残存着一片赤红,也不知在照什么,明明身在水上,却活像个怨毒的水鬼。

单烽心道,金多宝呢?

“死胖子,”薛云道,“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我进羲和舫那天,你把这只手按在我头顶上。他们都说我一眼就被首座看中,抚顶传功,是天大的福气,是么?”

薛云一手伸入水中,五指越来越用力,甚至传来了骨骼断裂声。他唇边却泛起个梨涡来。

“枉我做了多年的噩梦,风水轮流转啊,师父。”

操。金多宝在缸里!

单烽如被毒蛇咬中,一缕冰冷的毒液直贯嵴髓。这么小的铜缸,如何装得下人?金多宝伤势如何?又什么时候落到了薛云手里?

薛云如有所感,抬头送去冰冷的一瞥,将小还神镜挥灭了。他也不憷单烽,只是一阵难言的心灰意懒,就从缸里抽回手,指上勾着一颗猩红的玛瑙髓,一股血水沿着手臂淌落。

缸里的酒水没完全淹过金多宝的脑袋,要是拼命仰头,还能把口鼻露在外头,眼窝里都是急促搏动的血水。不管看多少次,金多宝眼里的神色都让他觉得很可笑那甚至是庄严悲悯的,像在看一个顽劣的孩子满地打滚,是属于长辈的宽厚忍让,仿佛被泡在缸里骨醉的另有其人。

薛云道:“装什么,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吧?那一道乐极生悲符,就是你下的,也是你解了咒,把我弄了回去,翻手为云,好容易啊。”

金多宝的眼珠转动了一下。

薛云很淡地笑了一下,道:“可是又有什么分别?人人都说薛家的王孙疯了。那只猢狲占了我的皮囊,过足了威风日子,在地上捡烂果吃,爬上酒桌扪虱子,甚至撕扯女宾的衣裳。我娘倒是爱我,还肯那猴子抱在怀里,却被抓烂了脸。辉阳郡主,整个点沧州最美也最风流的女人,你说她怪不怪我?我挣开链子,要从房里逃出去见她,告诉所有人我回来了,鬼知道我做了多少回那样的梦,我都忘了怎么说人话,比比划划总成了吧?可我越是比划,他们越是见了鬼似的大叫,还拿棍子赶我,我都回到自己身体里了,难道不是皆大欢喜的事么,他们怎么就瞎了眼的认不出来?直到我照见了镜子。”

薛云低头在水面上照了一照,脸上痒丝丝地长出猴毛来了,他却咧嘴一笑:“原来那一路,我都是爬着走的。”

他回不去了。

哪有那么多一笔勾销。所以他后来在那种污秽地方看到谢泓衣,才会那样快活。他就是一团摔在地上的烂泥,他也有自己的锁骨菩萨。

在霓霓的妖魔鬼怪追求者中,单某人目前San值遥遥领先(准备一发归零)

第二百零五章 惺惺态

金多宝吃力地抬起手,薛云猛地往后一缩。猢狲怕棍棒,怕铁链,更怕没来由的嘉奖,正如他怕金多宝惺惺作态的触碰。

就是怕。

哪怕情形逆转,如今的金多宝已毫无还手之力。

他甚至可以用尽一切歹毒手段,把对方的肉一片片割下来。但他心里还是狂跳,每一条肌肉每一根骨头都拧在一起发抖,仿佛前爪探在薄冰上。明知要踏空,又不知什么时候会踏空,百爪挠心处,恨不得破罐子破摔,一头撞下去算了。

这么多年来,拴在他脖子上的那根草绳,就从来没解开过。

拜入师门那天,金多宝那只宽厚的胖手罩在他脑袋上,用力揉了一揉,传授他少阳剑诀的心法,他还能清楚地记得对方那个圆下巴,一层扒着一层颤动,眼睛望下来,像是布施的弥勒,那点子居高临下的悲悯差点没让他吐出来。他妈的恶心的死胖子,装什么?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徒弟了。”金多宝拍着他的肩,哈哈地笑,“少阳剑庐没有别的规矩,你师父我也没旁的本事,只能罩着你,敞开了去快活。”

薛云当时没有说话,眼珠转动。他想,快活?是该快活,吃了那么多苦,是我应得的。眼前所谓的荣华能抓住么?

金多宝咽了口唾沫,状似无意道:“入我这一脉的,都跟我姓金,法名我都算好了,无焰两字正合适。”

薛云沙哑道:“我姓薛。”

金多宝顿了一下,道:“姓薛也很好。”

薛云盯着他,咧嘴一笑:“我做什么都可以?”

凡人所能想象到的,至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势,在这样名门大宗的修者面前简直不值一提。漫长的寿元、登临绝顶的快意、凌驾在世俗规则之上的逍遥无羁,甚至会让人泛起淡淡的懒倦。想要什么呢?

他不择手段地报复,可那些人已经是蝼蚁了,捏死蝼蚁所能得到的快意,和他遭受的耻辱,如何能相提并论?他腔子里经年累月形成的空腔,依旧渗出腐臭的脓液,怎么能填得平?

金多宝献宝似的,给他讲天下九境的修者势力,讲羲和是何等的煊赫名门,讲各峰首座的赫赫威名,千方百计在他面前自抬身价。

薛云漫不经心地听着。伴随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寒战,他突然意识到,此前想都不敢想的念头,竟然有了可能。

他的小太子。

想到那个人,他整颗心都晃了一晃。再没有云泥之别,只要他把自己的畜生习气藏好了,堂堂正正地出现在那个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