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云霍地抬头道:“送我去长留。”

口若悬河的金多宝突然间就顿住了,斟酌了一下,道:“你在长留有交情?”

他回魂后就始终被关在房里,还不知道金多宝的迟疑意味着什么,只觉心里头奇痒难耐,从嗓子眼里发毛,恨不得飞过去才好。他在小太子身边出没已久,自觉熟悉对方一举一动,更知长留深宫之中的寂寞,但凡给他一个接近小太子的机会。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他的肩胛骨忽而发起烫来那是当年那道乐极生悲符的烙印。

符咒真的解了吗?

薛云大叫一声,在反应过来之前,已两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发起抖来。他明白了,眼前的一切原来也是不牢靠的,都是骗局。金多宝的诅咒还死死叮在他身上,只等他松懈的一瞬间,又要把他一脚踢回去,捧得越高,摔得越狠!金多宝在他耳边焦急地呼唤:“怎么了?云儿?”

薛云嘶声道:“我没有快活别赶我走!我没有,我一点也没有快活,我不敢了!”

金多宝绕着他团团转,把怀里的法器扔了满地,很有些恼羞成怒的味道:“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只管同师父说,师父什么都答允你。”

“那就送我去长留!你连这都做不到?”

金多宝急了:“长留已经亡了,你还要去送死?不管你要找谁,那地方压根没有活口。”

薛云平淡道:“那好消息呢?”

“什么?”

“否极泰来啊,你教我的。”

金多宝挠了半天头,终于想起来赌咒发誓:“无焰啊,今时不比往日,雪害当头,只要有你师父我一口气在,必会护得你无恙。”

薛云眼中迸发出血红的凶光,埋首在两臂之间,死盯着金多宝脸孔上的任何一丝破绽,却只看出来那笑比哭更难看。

他还不知道。这辈子的厄运才刚刚开始。那道乐极生悲符所夺去的远不止一副躯壳,终此一世,他将再不敢相信任何天意眷顾的时刻。

在羲和舫的每一日。他无时无刻不在计数,眼前的景象什么时候会消散,金多宝什么时候会露出本来面目,剧痛将以何种方式袭来。那只手哪里是罩在他的颅顶上,明明是伸进他的命数里,随手拨弄,搓扁揉圆,由不得他做主凭什么,那我就斩了它!

薛云俯视着水缸中的金多宝,忽而一伸手,握住了那只宽厚的手掌。

金多宝整张脸都抽搐了一下,像在剧痛的深渊中被照亮了,却只是嘴唇翕张,说不出话。

某一道五马分尸符,好巧不巧拔去了他的舌头。

薛云又笑了一下,道:“你要说什么,要说你是我爹,要拿你当年那么点风流债,向我求饶?你是给了我这么个壳子不错,可我就是条寄住在里头的野狗!你听到了吗?”

他猛地转动起脖颈,用手指抓挠起皮肤来。吱嘎吱嘎,不止一次,他听到自己的魂魄和腔子摩擦的声音,那声音冷得让人牙齿发颤,像无数细密的冰针般时时刺醒他,看到的嗅到的听到的甚至拿指头摸到的,万般诸相都不牢固。

是时候了,做一个了断!

薛云五根指头暴起发力,金多宝右臂上的肌腱顿时被扯碎,如此剧痛下,他却双目半闭,似有解脱之色。铜缸里的药油吊住了他的性命,却也将折磨拉长了无数倍,残躯上除了五马分尸符的残存,更有转生逆死符调换过去的累累伤痕。

“你以为我会信?”薛云大笑道,“转生逆死,把自己弄成这样,然后夺我的舍是不是!来啊,我现在就杀你,开阵啊!”

金多宝两眼用力一睁,竟然用五指牢牢包裹住他的手。

很多年前在凡间,他也曾看到过一对父子在石桌上掰手腕。当爹的将手一偏,故意撞在桌上,脸上就是这样的神情,欣慰的,与有荣焉的,无非是为年老齿衰找个名为慈爱的借口。

那一瞬间薛云简直恶心透了金多宝的自以为是。所谓父子,不过拿一辈子去挣脱这只悬在头顶的巨手。

薛云厉喝道:“你敢认输!是我砸烂了自己的枷,不是你让着我,开阵啊!”

他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剧烈搏动着,只觉气血上涌。即便今日在万军从中,受千夫所指,也非要把这一桩业债了了不可!

偏偏有不长眼的,穿林拂叶,从他身边掠过,就这么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对峙的一幕。

“做人也不快活啊。”楚鸾回喟叹道,面上苔痕越来越深重。

薛云道:“滚。”

楚鸾回道:“顺道问一问你,你看我是什么?”

薛云道:“你问我,我问谁!”

暴躁小猴在线杀爹

第二百零六章 恻恻心

楚鸾回觉得这个答案很有意思,笑着道:“原来你也在讨封。”

薛云正对这精怪的说法嗤之以鼻,却听他道:“罢了,旁人都不要紧。我只想知道,在他眼里,我是什么。是草木,还是人?”

薛云心里顿时涌起一阵酸楚。

“旁人是不要紧。可他也不拿我当人。”

他沐浴净身,束起发冠,那样的忐忑,对着镜子,连笑都练习过百来回,和当年有七八分相似,可谢泓衣拿正眼看他了吗?

楚鸾回瞥了铜缸一眼,瞳孔中碧色幽深,好像什么都看穿了,让薛云心里一阵发毛:“你既然想做人,为什么不向他讨封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噢,你将他舌头割了。可惜!”

他说是惋惜,薛云却捕捉到一股挖苦意味,大怒道:“你也配指点我?不人不鬼的东西,别以为做了阵心就能为所欲为,我告诉你,找不到替死鬼,你就一辈子困死在这儿,烂进泥地里吧!”

话音刚落,楚鸾回便大笑起来,声音中是毫不掩饰的癫狂,仿佛什么怪物终于从皮囊中得到了解脱。薛云顿觉不妙,浑身汗毛倒竖,两指捏符咒当空一划,楚鸾回的身影却早已凭空消失了,唯有一团碧绿雾气,如万山松涛齐发,横拦面前,迟缓地向他席卷来。那风中更有无尽草木簌簌声,每一片草叶都噼出寒光,他面上剧痛,已裂开了无数道血口。

楚鸾回道:“他身上的针孔是你弄出来的吧?素衣无尘,你们却污损他。”

薛云在生死一线间,反倒血脉贲张。剧痛催生出一阵头皮发麻的快意,裂作一个血淋淋的笑:“你比单烽聪明,不错,那又怎么样?来杀我啊!”群壹1037⑨留疤21看后偏

他将双臂一摊,迎向雾气,一道黄符却被暗暗挟在手臂内侧,正是身边仅有的一道五马分尸符。姓楚的必然藏在雾气里,他就是舍得一身剐,也要扯下对方一块肉来!

“你不是讨厌这副皮子么?”楚鸾回的声音轻飘飘地,却并非来自雾气中,而是从耳边传来,“那就撕了去吧。”

与此同时,他凭空伸出一根指头,颇嫌恶地向薛云背后一推,后者本就身形前倾,霎时间失去平衡,向前撞去,被绿雾触及那一整片皮肤,腾地爆出一丛血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