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怪谢天澜。就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样,没有谢师叔,那当年的慕青峰,早就饿死在天剑阁的大门外头。我始终相信,他待我,哪怕并非真心实意的好,却至少还有一分诚挚。可笑的人是我,我自以为在谢天澜的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兴许是有的,可比起整个师门,比起阁内的其他弟子,牺牲区区一个慕青峰,又有什么值得痛惜的。

我已经没有了修为,寒气侵肺,我又卧了几天。今儿我看天色好,就只身一人去了后山。这才清净没多久,就有人来叨扰了。

周念跑来找我,他有好几天不在,当是跟几个师兄弟下山去了。这样也好,否则谢天澜就解释不清楚,他脖子的吻痕还有我唇上的裂伤是怎么回事了。周念跟献宝似的,从袋里拿出了好几个油包纸:“这几样点心我都尝过了,保证好吃,你也试试”只看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脸上的笑有些腼腆,他拿出了一样东西给我,“给、给你。”

他的手心里,躺着一块小小的暖玉:“我……我看你四肢冰凉,这块玉你平时捂在手上,有祛寒暖身之效,很神奇的。”

少年的脸晒得有些红,我动了动,合着那块玉,把手慢慢覆在他的手心上。然后,他猛地睁大眼。我把人给用力扯了过来,用嘴亲了他。他真的什么也不会,单纯得很,我把舌头伸进去,就让他吓得气都不敢出,然后,我咬了他。

“唔!”周念被我使劲儿地推出去,他狼狈地翻坐在地上,嘴唇被我咬破了一个口子。我瞧着他那副傻愣的模样,先是轻笑,跟着就捧腹、夸张地大笑起来,笑得连气都喘不上来。

周念顿时涨红了一张脸:“……你、你戏弄我!”

我止住笑,目光深深地看着他,吊儿郎当地道:“小师弟如此中意师兄,你要是不嫌弃这身子被人用过,师兄也可以陪你睡一觉,你之后只要悄悄地把我放走,如何?”

我是看明白了,谢天澜白天时放任周念在我身边打转,其实,是为了监视我。如果,惊鸿剑知道,他的宝贝弟子被一个魅妖迷得七荤八素,还能不能维持那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

周念的脸色变得铁青难看,他生气地爬了起来,走了几步,又回过头。他双手捏着拳头,眼眶有些红,咬牙切齿地说:“师兄们说得没错……魅妖,果真是骨子里的下贱!”

我看着他走了。走得好。

待人远去了,我弯下腰来,捡起了落在丛间的玉佩。这暖玉质地不错,握在手里,确实暖和。可惜,还是暖不了整个身子的。

打从那一天起,姓周的小子就再也没在我眼前晃了。谢长老每天亲自送东西来给我,他没有再让任何一个弟子接触我。他发现了,我引诱周念,除了我以外,谢天澜对自己的每个弟子都视如珍宝,他怎么可能给我机会,再去伤害他的任何一个徒弟。

今日,谢天澜放下吃的,人却没有走。那日与我说开了话以后,我们师侄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复从前我猜想,其实在他以为我杀了袁飞以后,谢天澜便已经彻底对我失望了。

谢天澜负手站着,神情淡漠地道:“明日诸峰长老要亲自问审,届时,各峰首徒会来苍翠峰将你押去审堂。”我不语。谢天澜长叹一声,说,“你放心,师叔就算是这个长老之位都做不成,亦不会让任何人伤你性命。”

我一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长老此言差矣,青峰自以为对天剑阁还有点用处,死是死不了,受罪怕是免不了的。”

“你……”我不曾在他面前这般无礼,谢天澜微微一怔。我瞧见谢天澜的鬓发间有几根灰丝,修行人青春常驻,想是他心思过重,我知他视师门重于一切,这段时日里竟也憔悴了些。我终究是服了软:“明日,青峰必会安安分分,决不会令长老难做。”

谢天澜静默着。他的拳头捏紧了,又松开来,出去前说:“你早点歇息。”

我却又叫住他:“谢长老。”他止步,我抿了抿唇,哑声说,“那一夜……你怎么都不肯碰我,是不是也觉得,我骨子里下贱肮脏?”

谢天澜眉头蹙起,这阵子,他一直都刻意回避提起那天的事情。一问出这句话,我其实就后悔了。明知答案是什么,我又何必要自取其辱,是嫌自己这副自怨自艾的模样,还不够难看么?

我合上眼打坐。须臾,谢天澜灭了烛火,就合上门离开了。

我坐了一整夜,不觉天就大亮。由院子外头传来了许多脚步声,不等他人进来,我就一推门走了出去。

来者大约有十几人,都是各峰的弟子,里面还有几个熟悉的面孔。他们一看见我,都像是我与天剑阁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每个人都如临大敌。此时,有两三个年长的走过来:“我等听从师命,前来押送逆徒慕青峰去受审。慕青峰,你最好安份点,否则,就不怪我们不客气了。”

我懒得和他们开口,他们也怕我耍花样,用仙索将我的手绑在身后,然后推了我一把。我被一群人押着走出院子,苍翠峰的弟子们都站在边上看着。我瞥见了周念,他也在那帮弟子当中,脸色有些苍白,他揪紧着衣袖,死死地抿着嘴。

被这么多苍翠峰弟子看着,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丢脸。这种事,以前又不是没有过,我早就习惯了。那些人唤出真剑,跟着,我就被押去了思过峰的审堂。

苍茫的薄云之间,有一座高峰。那里就是思过峰,思过峰位处于乱石峰的背面,四季荒凉萧索,寸草不生。天剑阁的弟子一旦犯了错,都会被押解到这儿来禁足一阵。思过峰的峰顶有一个台子,那里就是天剑阁的审讯堂。不是阁里每个人犯了错误,都会用得到它,唯有罪大恶极之徒,得由各峰长老一并处置,这才会动用此处。

这是我

第二回到这里。

我被人半拖半拽地带到中间来,一个人狠击我的背部一记,我吃痛地跪了下来。两个人一左一右压住我的肩头,我微喘地抬起眼来,看了一圈座上的人我早听说在三年前,天剑阁的上一任阁主闭关冲击归元大期时,不幸陨落,现任的阁主是飞云峰曾经的长老,赫连江。天剑阁的诸位长老,陨落的陨落,闭关的闭关,算下来,只有他资历最老,阁主之位只好让他来做。

这也难怪了,天剑阁才会混到这种田地,真是一日不如一日。

长老位上都坐了人,我的目光下意识落在自在峰的那把椅子上。果不其然,是空的。

慕青峰,你还在奢望什么?难不成还以为,浣剑真君会因为这种事情特地出关么?当年,还是他亲手劈断你的剑,毁去你的剑灵,无情地把你一击擎下九霄……

“慕青峰,都到这个地步,你居然还笑得出来?”赫连阁主冷喝一声,“真真是无可救药!”

我无所畏惧地说:“阁主言重了,青峰不过是个被逐出师门的孽徒。阁主日理万机,有这心思管青峰笑不笑得出来,不如潜心修炼,这样才能早日突破化神后期,寿元永驻,对罢?”

赫连江脸一青,我这是讽刺他,天剑阁立宗上千年,还没出过一个低于化神后期修为的阁主。要不是天剑阁已经没有人了,还轮得到他坐这把椅子?

不等他人开口,苍翠峰长老谢天澜就先一步道:“慕青峰,不得对阁主无礼。”

我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我不会让谢天澜难做人。看我收声,赫连江似也觉与我争执不符合一阁之主的威严,他忍住怒意,冷喝道:“来人,说一说自在峰逆徒慕青峰,究竟犯了什么过错”

一个天剑阁弟子站出来,他念出了纸上的罪状。慕青峰堕入魔道,和魔君靳涯媾和,为虎作伥,杀人如麻,如此逐一听下来,连我都觉得我自己罪无可恕。他到后来更提起了当年之事:“五年前,慕青峰身为天剑阁弟子,还杀害了苍翠峰弟子袁飞”

我猛地睁大眼,嘶吼道:“我没有杀袁飞!”

相较于我的激动,诸位一脸漠然,其中一个长老摇头道:“慕青峰,当年之事罪证确凿,可谁知到了现在,你依然拒不认错。那些年,你谢师叔可待你不薄,难道作为一个妖,你连这点人性都没有了么?”

我呼着气,扫视着他们,咬牙说:“慕青峰敢作敢当,我没做过的事情,你们谁也别想逼我认!”

赫连江听了冷哼道:“你认还是不认,可由不得你作主。这么多个弟子都亲眼看见你杀了同门,你却到现在还在诡辩。我老早就说过,妖就是妖,半妖也依然是个妖!天澜,你现在可睁大眼看清楚了,你一直费心袒护的妖孽,究竟是什么一个连畜生都不如的玩意儿!”

我倏地看向谢天澜,他抿着薄唇,神情变得更为冷漠。他没有说一个字,一如当年,归根究底,谢天澜从未真正地信任过我。

我以为我的心已经麻木了,不想,它还是会觉得疼。那么痛苦,那么难受。

当年之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

自那日慕无尘说了那番话以后,我就彻底绝了念头。在慕无尘眼里,我是如此地碍眼,他这般嫌恶我,那有为何还要容忍着我在他眼前打转。

在那之后,我方从师叔嘴里知道,慕无尘曾在天剑阁诸长老面前说过一句话:“我自己带回来的人,就放在我自己的眼皮底下。一旦他犯了什么,也由我自己来解决。”

原来,是我一直误会了,浣剑真君并非真心要收我做弟子。对他来说,我是个甩不掉的麻烦。他准许我活在他的眼皮下,也是为了亲自监视我。他从不视我为徒弟,更不曾把我当作亲人看待,我所有的刻意亲近与讨好,对他来说,也全都是别有目的,心机叵测。

我明白了,不管我做了什么,慕无尘都觉得我是别有用心。他一直不能原谅我娘的所作所为,他也不可能相信,一个魅妖生下的孩子,会是什么好东西。

看清了这点以后,这对当年十几岁的我来说,无疑是个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