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初结丹,也已经感受到周围的不同。结丹是每个修行之人跨入道门的第一步,它是灵脉的集成之体,结丹以后,人的五感会发生变化,对周遭的万物灵气更为敏感。我人在屋里,灵识却已经开通,可感知到方圆数里之内发生的事情,如果是真正的大能,他们的意识甚至可以穿越九霄,感应到数百里范围之外的变动。
打坐冥想要耗用的真气并不少,我调理内息,让内丹里充盈的灵气运通全身筋脉,渐入佳境之际,忽有一道极其霸道的剑压如震波一样扩散而来,将我丹田一震,我双目一眦裂,用手按住疼痛的胸口,一股凉意从脚趾慢慢袭上脊背。
这么强的剑压,是从后山传来……?莫非,是慕无尘!
我当真以为慕无尘会出事,二话不说就祭出真剑,朝自在峰的后山飞赶而去。
空气中还有压抑的剑气,可刺骨一般,越靠近群山,那股威压就越重。我在半空中往下看去,林子里有许多禽类的尸体,它们都被突然迸发而出的灵气给震碎了五脏六腑。一般的大能,不会轻易释放威压,唯恐误伤无辜,我来到凌霄坡上时,惊见那个地方已经面目全非。满山满谷都是乱剑毁砍的痕迹,好似野兽过境一样,当我的手拂过劈开地石的剑痕时,残留的剑气甚至划破了我的手指,血珠凝结滑落。如此锋利的剑气,唯是青峰剑留下。
顿时,我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欲去寻人之际,蓦地,我步伐一顿这是,魔气?
虽十分隐蔽,然而,想是我有一半的魅妖血脉,我天生对魔修的气息极其敏锐,远远超乎旁人,便是化境之期的大能,也不如我敏感。那股魔气像是风吹来的一样,眨眼间,就消失无踪,不可捕捉。如果,不远处真的有魔修的话,那修为必是相当了得,非我一个区区结丹之士所能应对。
倏地,一道寒气直直向我逼来。我心一惊,仓促抵挡,但比起那股强势的力量,我犹如个手无寸铁之人,断水剑“铮”地一声,从我手心里头被震飞数尺之外,我整个人撞在地上,滑了出去。
袭击我的人一身白衣,神情冷若寒霜,一段时候不见,浣剑真君竟忽然消瘦了很多,他的脸尖削内陷,轮廓深邃,像是极其刻薄冷漠之人。慕无尘看清是我时,眼里的锋芒顿然一滞。
我强撑着支起上半身,胸口钝痛不已,紧接着,一股腥甜已经冲出口腔。
慕无尘脸上的表情微微凝住,他可能也没有料到,来人居然会是我。
“青峰!”谢天澜不知由何处赶来,他匆忙将我扶起,我一动,又呕出一口血来。谢天澜看看此处,最后难以置信地望着浣剑真君:“我察觉一股凌烈的剑气,就猜到是你……青峰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狠心!”
谢天澜虽然为人严肃克己,然而,却鲜少真的动怒。慕无尘毕竟是巅峰期的修为,他方才一出剑,尽管临时收手,剑气也震伤我的肺腑。我自知慕无尘绝非故意为之,可他却连一句解释都没有。他收起青峰剑,转身就要离开。
“慕无尘!”谢天澜吼了一声。
慕无尘停下来,他像是看着谢天澜,却又好像是透过师叔,冰冷的眼光落在我身上。他只说了一句话:“你若不觉他碍眼,就快点将他给带走。”
我醒过来了。
我看着这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地方,视线慢慢地转下,直到看见了在蒲团上打坐的谢天澜。他也察觉到我醒来了,缓缓将眼给睁开来。
看着他的神情时,我逐渐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我扶着旁边,从床上坐起来。我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谢天澜也一样。我们俩在寒泉里泡了一夜,刺骨的寒气穿透心肺,连声带都冻上了。我开口时,声音极其沙哑:“谢长老……”
谢天澜目光一敛,说:“我去叫人看看药煎好了没。”他站起来,刚要走出去,我就叫住他:“……师叔!”
男人的步伐一顿。我不由攥紧拳头,唇抿得死紧。
谢天澜回望着我,他的语气竟有一丝感慨:“我以为,你的心里,已经不认这个师叔了。”
我沉默地轻摇了摇头。我听见他叹了一声,跟着人就走过来。他在床边止步,顷刻,说:“你是不是心里怨恨师叔,没有告诉各宗道友”他看向我,“若非你忍辱负重,冒着性命危险,暗中传递消息,我们根本不可能杀入万魔宗。”
一片死寂。
我握紧的十指渐渐松开,我讽刺地笑了一声,两眼直直地看着一处,嘶声喃喃:“就算说了……有谁会相信?”
两年。我在万魔宗,在魔君靳涯的身边,每日都如同置身于水火当中。我自知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和绝望,可我只要想到,一旦事成,我也许就可以回到仙宗,也许……我还有被人接纳的一天,不管有多难熬,我都没有放弃。
这世上,我唯一还能赌一把的人,只有谢天澜。果然,师叔没有令我失望,他带着天剑阁的剑修,联合各宗上百名出窍期以上修为的仙者,一起攻陷了魔宗。我没想到的是,等待我的,却是牢狱之灾,还有无数人的唾弃和谩骂。
说对谢天澜没有怨,那自然是骗人的。可近阵子,我却又逐渐想通了。我生而为妖,本就为异族,而为了令靳涯采信我,我也曾昧着自己的良心,残害正道之人。
是我太天真了,当我做了这么多恶事以后,他们怎么可能,毫无芥蒂地重新接受我。
我咬咬唇,轻声说:“我知道,师叔未将此事告予他人,必定……有师叔的苦衷。”
谢天澜没有否认,他沉静须臾,后说道:“仙宗各派,壮大至今,每个人都只为了自己眼前的利益,这世间已经没有纯粹的修道之人了。”他边走边道,“我们天剑阁为三宗之一,放眼天洲,有谁不认得天剑阁的剑。”他停下来,看着外头,“那都是过去了。”
“宗门之争,本非修道人所该执着一点,你师叔也一直这么认为。直至这场大战”谢天澜深吸了一口气,他的手渐渐握成了拳,“莫说三十七剑,你师兄师弟……一共两百多人,两百多条人命,全都葬送在这一战当中!”
我眼神空茫地看着他的背影,静静地听着。这次仙魔之战,各宗皆有耗损,只有天剑阁损失最为惨重。说到底,还是宗门势微,被人强迫着推到最前头,流血而死者无人悼念,贪生怕死之辈争夺名权,这就是如今的正道。
谢天澜收敛哀伤,他说:“我知该怨的不是别人,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魔尊。”他看向我,眼里有恨,“……我定要手刃他,为门中惨死的弟子报仇!”
我神色木然。毋怪,我总觉得,师叔气质有变,想不到,症结居然在此。
他走回到我的面前,将双手放在我的肩头上,压低了声音:“青峰,你实话告诉师叔,你真不知,靳涯如今身在何处?”
我看看他,哑声应:“我真的不知。”
说来,当日万魔宗一片大乱,人人自危。诡谲的是,魔君靳涯好似凭空消失一样,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靳涯此人行踪诡秘,常突然出现,又连着消失数月。魔宗里头,就算是他最信任的下属,也掌握不到他的踪迹。
谢天澜的视线没有从我身上离开,他可能是心有存疑。但是,我希望他能相信,在这世上,慕青峰不管对谁撒谎,也绝不会骗他。
谢天澜没有逼问我,他沉默片刻,道:“如果靳涯还活着,他还有可能来找你。”
我猛地一怔,抬起头看着他。谢天澜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但又渐渐变得强硬起来。他捏紧我的肩头:“青峰”
我打断他的话,失声道:“那师叔的意思,是还想让我和靳涯虚与委蛇,由他肆意地折磨我么?”
谢天澜隐忍地合了合眼,跟着对我说:“只要靳涯一死,师叔会带你离开天剑阁,远离这是非之地……往后,师叔会一直照顾着你。”
我哑然地垂下目光,手指死死地捏在一起。
我相信,谢天澜说要照顾我的话是真心的。惊鸿剑只要承诺过的话,就从不食言,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高兴。我忽然觉得,也许我不该跟着谢天澜回来天剑阁,要是我死在天门宗的水牢里,至少师叔在我心里,永远是那个怜惜我、从不视我为不祥的人。
到头来,他对我,一如他人,其实都是一样的。
(七)-(九)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七)
靳涯曾经跟我说过,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你想从一个人身上得到什么,那你就要有准备,要用同等的代价去偿还。
“只有我,慕青峰。”他从后扣住我的脸,俯首下来贴了贴我的唇,喑哑地说,“你想要得到他们的真心,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我们才是同一类人,你注定,只能是我的。”
仔细想来,我在无数的人身旁兜兜转转,似乎只有靳涯待我最真。他对我的折磨、欲望还有独占,都是最真切的。没有那么多的虚情假意,我也就不会生出不该有的期待,等到真正清醒的时候,也就不会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