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着头,扑倒在另一边,却一摸,旁边那人居然已经死了半日,当即吓得叫了起来。

我忍住泪,将她揽过来,抱在怀里。

阿碧挣扎了一会儿,忽然小声试探着问道:“公主?你原谅我了?”

我犹豫一下,心里挣扎着,划过那些过往,所有的伤心和喜悦,恩情和背叛。脸上苦笑着,悄声道:“是啊,我原谅你了。那些……那些本该是必然的啊……”

我感觉阿碧忽然开心地笑了,只听她喃喃地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公主肯原谅我,是我这一生最开心的事。阿碧……阿碧死而无憾了。”

她躺在我怀中,转头望着那月亮,悠悠地道:“公主,我就知道,这世上只有公主和姐姐,对我最好。可惜姐姐去得早,这世上只有公主了……公主就如同我的姐姐一般。公主,你可知道……你可知道我的姐姐是谁么?”

我望着那漆黑的营帐,道:“是谁?”

“我的姐姐,便是那号称‘千面狐狸’的玉阳紫。她……她是江湖上第一易容高手……”

我心里一惊:没有想到阿碧的姐姐居然是一个江湖人士!而她有那么好的身手,多半也是传自她姐姐了。她那一手易容的绝活,想必也是她姐姐所教。

“……可是,可是现在,公主是我的姐姐啦!我好高兴……”她说到这里,声音已经明显小了下来。

营帐里的几个人都不说话了,都知道她这是回光返照,只听她一个人喃喃地说话。只听她接着道:“姐姐……公主,我从你见你第一面起,就很感激你……那时我奉了公子之命,假装成民女卖身葬父,是你第一个……第一个出来为我解围……”

我笑了笑:没有想到,那年我随着李承汜出宫,在那客栈之外见到的那个卖身葬父的贫女,居然就是她!怪道我后来见了阿碧,总觉得她有些熟悉。后来那宫女我将她送给了李承汜,李承汜又将她打发走了,其实就是为了在宫中方便跟她见面,因为她是可以随便易容的,当然可以做眼线……

李承汜那次肯答应同我出宫玩,又是去翰文轩,又是去酒楼吃饭什么的,原来都只是为了遇见阿碧,然后借我的身份,带她入宫,再让我将她送给他。他那时候就已经打算好,我定然会将“阿碧”送给他。

我想起了李承汜那时候的话,他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答应跟我一起出宫。

我还想起了他领着我,头一次去了翰文轩,还来到那闹市上,我玩了那扔圈套物的游戏,结果只得到一个草帽,而他随随便便一出手,就什么都能套中。

我知道这一切李承汜是算计好的。但我从不知,他竟然算计得如此早,如此深。在我们还刚认识的时候,在我还没对他心动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算计我。

我沉默着,听阿碧继续道:“……那时候……那时候虽然阿碧是易了容的,但是阿碧的身世却是真的,阿碧的感激……感激也是真的。后来在公子的寓所见了公主前来探望,我……我几次想见,但都……都不能见……直到后来,我易容跟随公子去江宁,在船上见了公子,对我笑……”

原来那日跟随李承汜去江宁,在船上遇到的那个害羞的女子,也是阿碧易容的。

“阿碧认识公主,这一生也不后悔了……阿碧这一生,做了最随心的一件事,就是让公主南下去找公子,自己易容扮成公主的样子……虽然……虽然后来,公子在信中很生气,责备了阿碧,阿碧也不后悔的……”

我心中一片惨然。

原来阿碧此生最得意的事,居然是我一生最后悔的事。我如果不随着李承汜下江南去南诏,也许就没有这一切的纠缠。我最后悔的,便是这一次冒失的南下。它让我,整个人都陷入了一场绝境。

只听阿碧又道:“公主……公主,你喜欢阿碧么?你不恨阿碧么?小衡的事情……是阿碧不对,我也没有想到那一层……我没想到她会中箭的!那箭……箭”她说着,眼光上移,看着我对面,李承汜目光沉沉,正默默站在那里。

“……都怪我,都怪我……”她语声有些激动,居然越来越弱了。

我使劲揽住她,含泪道:“不怪你,不怪你!没有人要怪你!这一切,都是命,都是命……”

阿碧又含糊道:“还有南阳王……南阳王他……”她还在喃喃自语,我却止住她道:“莫说了,再莫说了!你累了,你该睡了……该睡了……”

阿碧声音终于小了下去,语声微弱地道:“阿碧累了……”

我眼泪流下来,也重复道:“累了,就睡吧……”

“能不能……能不能唱首歌……公主……给阿碧……”阿碧如做梦一般低语着,那声音,如同已经离了弦的琴音,就快要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逝。

我沉默片刻,突然呼出一口气,笑了笑,流着泪,慢慢唱道:

“打支山歌过横排,

横排有路哥哥在。

妹有山歌一条河,

哥想听歌划船来。

阿哥老远划船来,

妹送阿哥千只歌。

阿哥你没带箩筐来,

一双空手怎装歌?”

我慢慢地唱出来。这首歌,我在金陵后海等李承汜的时候唱过,在金陵的闹市里当着众海客的面唱过。我唱过好多次,却没想到,如今在北上燕京押解俘虏的车队里,我会在临终的阿碧面前,又一次唱它。

这样好的一首歌,这样欢快的一首歌,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唱来。

因为我只会这一首歌。

我唱完两遍,感觉到怀中的阿碧渐渐地冷下去。久久过后,歌声都没有了,低头看去时,月光正照在她的脸上。

她的脸上,还含着笑容。她找到了她的姐姐。

我流着眼泪,从堆满死人的营帐里走出来。李承汜随后跟上来,默默地望了望我。但我的脸隐没在黑夜的阴影中,低着头,不作声,只有两行泪还挂在脸旁。

“明日清晨,将她好好安葬了。……千万留心。”李承汜低声对阿莫吩咐道。

我在心里却冷笑:人都被你利用完了,价值早已挖掘殆尽,还做这些假慈悲,有什么用呢?

我一路沉默着,李承汜也慢慢走,一语不发。

他没有什么话好说,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事已至此,我实在对于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方才,定然听到了阿碧无意中的吐露,如今我对他的阴谋算计知道得更加多了。而相对于我不知道,或者也根本不想知道的那些来说,这意外的吐露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对于一个从一开始认识你,就在算计你的人,有什么话好讲呢?

我们都彼此沉默着走着,只听得脚下踩住草丛,发出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