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马车,我走到屏风后面,刚要到床上去坐着。
“明日……”他声音有些沙哑,但毕竟还是开了口。
我动作一滞,随即又恢复如初,径自坐到床上,慢慢躺下来,那边听得他低声续道:“明日,我派岑大夫给你来看看,以防……以防万一。”
他是害怕我今夜看了阿碧之后,被她传染上,所以明天还要请大夫给我看。
我惨然一笑,却没有吱声:好一个细心的李承汜,好一个周到的李将军!你,还真是尽职尽责,为了将我安全护送北上,果然是时时刻刻都要保我周全。
这多么像那时候,那时候我们都还在金陵的时候,那时候他也是要护我周全。他给我讲习功课,他帮我逃离六月节父皇的严密监视,他在我南下去大理的往返途中照顾得无微不至……
那时候的我,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公主。那时候的他,还是个一文不名的质子。
转眼间,什么,就都变了。
不变的是,他一直都在保护我。因为各种缘故。从前有一个缘故,如今又有一个缘故。所有这些,只有一个相同点,那就是皆非他所愿。他从最初的最初,就已经计划好这一切。也许,连我的感情,也是在他计划内的。
我默默想着,心中的那座爱的小城,如果说曾经它被上了锁,那么如今它已经变成了冰,永远的碎掉了,触不可及。
一时之间,真是觉得这一切都太可笑。就连我在烟雨楼那一次相遇,都那么可笑。那次相遇,我以为是偶然,现在我却宁愿相信那也是必然。
李承汜说完那句话,似乎在等我的回答,但是我并没有说话。
我还要说什么话,他这样对我,我还要说什么。
我翻过身,拉起被子,将自己那边的灯吹灭了。过了一会儿,屏风那边也静了下来。再过一会儿,所有的灯都灭了。
我悄悄伸出一只胳膊,拉开窗户,月光正好斜斜地照进来。天上的月亮,已经过了中天好久了,沉入西边的夜空,如入大海。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阿碧也是个可怜的人。唉。
最近晋江震荡比较厉害,一阵风波又起,不知何时会停。听说要一直持续到年底。不过我这篇清水慢文,虽然因为某个词被锁了一章,但是总的来说还是安全的。到目前为止男女主角连个吻都没有,我还在考虑要不要在后文中加一个。不过总感觉跟剧情结合怪怪的,没到那种程度的样子。
☆、冀州苦寒行【1】
我们继续往北进发。马车队走得很快,但是燕京却还是迟迟未到。我觉得车队似乎总是在兜圈子,不知道在躲藏什么。我们白天行路,晚上就停下歇息。如此走了月余,才终于到冀州。这时候已经将近十一月了,是十月末,天更凉。
冀州地势很高,是北国的苦寒之地,虽然燕京还在它的北面,但是却远比它温暖。进了冀州,十一月未至,但是寒气已经逼得我这个南方人受不了。马车的外面盖上了厚厚的毛毡,车里也整日点着炉火。我则冻得瑟缩发抖,每天在炉子前烤火。
仁轩和段容谦他们从来没有再来过。我每天都在心里悄悄地期待着,但是日子越长,希望越小。他们肯定被困在什么地方了。或者,他们根本找不到我们。李存勖命令车队兜着圈子北上,所以走得特别慢,其目的就是要为了甩开他们。这个不用想也知道。
正在我每天翘首企盼他们来却日日落空的时候,又一个沉痛的事彻底击垮了我。那便是十九的离去。十九终于没有能够留住。十九在车队里住得小心翼翼,因为李存勖不许得了疫病的人留在里面。每天都要挪来挪去,不能被人发现。很是折腾了一番。我们进了冀州之后三天,他就去了。他受不了这苦寒之地的摧残,又加上原本被北燕捉到时,就受了酷刑,又住在那样的地方凌虐。本就奄奄一息。能拖到这么长时日,已经是万幸了。最后一天,他精神明显好多了,而且能够站起来行走,还吃了不少东西。我陪着他,在马车里,他望着窗外匆匆而过的北国风光,脸上的表情是那样平静坦然。他喃喃地说,我们生在一个好的时候,却是在最后了,所以没能一直安享这份荣耀到老。
我们聊了很多过去在金陵的事情,从小到大,上学,念书,出游,宴饮,逃学贪玩。
往事历历,如在目前。转眼已成昨日的尘埃,永远地埋葬。他已不再是皇子,我也不再是公主。多么悲哀!两个身在异国他乡的人,沦为囚徒,却还在想着千里之外的事情,想着已经永远成为往事的往事。
十九临死的时候,握着一枚印章。一枚田黄石印章,黄色透亮的印石上,刻着莲花莲叶,上面题着的是那首有名的古诗两句: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印章底面上刻的是朱文的“永葆长安”四字。那是有一年,我跟他打赌,看我能不能用弹弓打下树上那个鸟窝。他说我打不下,我偏不信,非要试一试,结果真的没有打下来。所以输了这印章给他。那是江南进贡的最大的一块田黄石,上面切下的一块,父皇送了我做印章。我却把他赌输,押给了十九,他视如珍宝。这件事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若不是他临死的时候拿出这个,我都还想不起来。
多么久远的往事。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这个……我宝贝了十多年……如今还给……还给十三姐了……”十九喃喃地低语道。
我望着那印章,把他塞回到十九的手心里。眼泪流了下来,润湿了田黄石。石上光彩流溢,好像那时候金陵父皇的宫里,江宁织造局每月进贡的鎏金色云锦。
两个很亲近的人离我而去,而我却好好活着。命运有时候就是如此残忍。我只是感觉,那个和我牵连在一起的过去已经永远成为过去。那个埋藏在金陵的十七年的快乐时光,那些个无忧无虑的日子,充满了富贵荣华,骄傲与安乐的岁月已经被彻底埋葬。如今的我,已经国破家亡,沦为俘虏,再也不能像过去一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肆无忌惮地笑,那些“打你五十大板”这样的话,我再也不会说了。因为我已经没有了说这些话的骄傲和资本,因为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我。
想想这两年,我从十七岁到十八岁这两个年纪的跨越,却觉得有一生的距离那么长。从最得意的顶点跌落至最颓废的谷底,这一切都来得太快。而我,今年才只有十八岁。这一切都太快了,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十九最后是被火葬的。为此我终于在长期平静之后又和李承汜大吵了一架。火葬在我们南朝,是很不时兴的,是对死者尸身的极度冒犯。
“你们……你们要是敢用火,那就把我一块烧死吧!”我咬着牙,两眼恨得通红,颤声说道。
火葬的命令据说是李存勖发出的。但是他却派他侄子来给我说。我当然不依。
“你冷静点!”李承汜道,“他是得疫病死的,一定要火葬,我们向来都是如此……”
“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如今,如今连死人也不放过……”
李承汜也气急了,两眼瞪视着我半晌。忽然转头对后面的抬尸官说沉声道:“不要管她,把人抬走!”
后面那人当即应声走上前来,我却立即走到十九身前,护住他道:“你们莫要动他!我怎么都不会让的……你们……你们若要抬他走,那一并连我抬走算了!”
那些人见我这样,也很是为难,都看着李承汜,李承汜根本不管我,低头示意他们继续:“抬走!”他喝道。
抬尸官上来了,我死死抱住十九的身子,他们拉不动。
“萧长安!你给我离死人远点!”李承汜见我这样,终于忍不住大怒,跳起来吼道。
我从前是很怕他发脾气的,但是现在,他的怒气早已对我不起作用了。我两胳膊紧紧地抱住十九,他的身子僵硬了许久,已经一丝热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