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我极少单独和林州行相处,我们之间现在也没什么话好说,何况他忙得要命,整日和 Wilson 关在书房。林平舟带着汪兰拉着我们一起吃过一次饭之后就不见踪影,父子俩各忙各的,百乐股价动荡,网上什么说法和猜测都有,但大众和业内的视野大多还是放在百乐本身,夫人离世,林平舟享有对手上股权的全部控制权,其绝对话语权又高了一层。

即将参加林夫人的葬礼,我提前准备了一套黑色的衣裙,在花圃内剪下夫人喜欢的鲜花,扎成一束,Wilson 忽然走进花圃,用英语问我:“邓小姐,请问我现在能占用您五分钟时间吗?”

我以为他来问我林州行的,于是说:“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慈祥的老人用他那双湛蓝如故的眼睛看着我,微笑道:“小姐,请您移步。”

我抱着花跟着他穿过走廊来到林夫人的生前所住的卧室屋前,便止住脚步,可是他轻轻摇头,笑了笑,示意无妨,让我推门进去,引我到了梳妆台前,我看到那里静静地摆着一枚玉镯子。

应当是很惨烈的碎过,用黄金补上裂口,有一种别样的华贵和坚韧的美,下面垫着绣工精美的荷包,坠着流苏打成的络子,我心中有个不可置信的猜测,果然听见 Wilson 开口道:“邓小姐,这是夫人留给您的,我想她原本打算在您上飞机之前亲手给您。”

这只手镯在那场意外事故中惨烈地碎掉了,又被如此精心的修补起来,我感到眼眶中涌起热意,拒绝道:“这样的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更何况我和林州行实际上并不是情侣关系,虽然在林夫人面前暂时遮掩,但我不能用不属于我身份收下不属于我的礼物,可是 Wilson 却说:“邓小姐,夫人对您并没有期望。”

我不解道:“抱歉,我不太理解您的意思。”

“为了避免误会,我想我有义务向您解释。”Wilson 很温和地说,“这并不是订婚礼物,或者说,如您所设想的,有其他的特殊含义,仅仅是夫人向一位年轻女士的赠礼。”

“难道夫人会向每个女孩都发出赠礼吗?”

“也许 Yilia 并不这样认为。”Wilson 用英国人那种惯用地委婉方式否定我,继而说,“作为母亲,她能毫无疑问地看出,Liam 心仪于您。”

Liam 是林州行的英文名,而 Yilia 应当是指林舒琴,此刻他用惯用的昵称称呼他们,而不是少爷和夫人,足见亲密。不知道这份礼物里面有没有林州行的授意,但年老的英国绅士却一目了然地看穿了我的心思,微笑着说:“Liam 并不知情,遗物是我代为整理的,我花了一些时间才修好它,希望能赶在您离开之前送上这份礼物。”

“谢谢您。”我坦诚地说,“可我也许不会再回来。”

“The course of true love never did run smooth.”Wilson 引用莎士比亚在《仲夏夜之梦》的名句说,真爱无坦途,他说爱神蒙着双眼,却会一直闯进人们的心灵,邓小姐,无论未来会是什么结果,我们都要珍惜当下的感受,这份礼物是她的遗愿,我只是代为赠送,请您收下它。

“我会收下它。”我珍重地拿起这份礼物,“我会永远珍藏它。”但是我有一个请求,我请求 Wilson,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林州行。

“乐意之至。”Wilson 说,“我想 Yilia 也会愿意把它当做你们之间独有的秘密。”

“谢谢。”

如果我最终决定离开,那我希望我的离开,不要再掀起任何哪怕小小的波澜。

葬礼那天下着细细的雨,前来吊唁的宾客打着黑伞神色肃穆,陆先生和林老先生的旧识专程回国,百乐所有股东和重要高层携家眷尽数到场,另外有商界同仁和娱乐界人士,政界人士身份特殊不便直接前来,送来的挽联挂在灵前。林家根基深厚,各界皆有来往,规格极高,我安安静静地站在队伍末尾,周琦就站在我前面,难得的十分安分,跟在父亲身后,陆家吊唁结束后陆鸣西坐到了我身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知道她此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握了握她的手浅浅笑了笑。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道,“太突然了。”

“那个小子是谁啊?”陆鸣西忽然轻声问我,我看她看向的是林州行站着的位置,确实冒出来一个挑染了些黄毛的年轻男孩子,眉眼乍一看有种让人说不上来的熟悉,眼睛圆圆的,人也很高,像一只大型犬似的蹭在林州行身边,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面无表情说了句什么,应该是说“出去”两个字。我看了一会儿说不知道,陆鸣西疑惑道怎么这一代还有我不认识的人啊,她又问一旁的哥哥,陆鸣东于是告诉我们:“应该是林叔叔胞弟的儿子。”

我知道他的名字,因此冲口而出道:“是李享之?”

陆鸣东点点头,又说他也是第一次见,听说高中就送出去了,一直在美国留学,今年即将毕业,想来是为了这次变故匆匆赶回来的。

难怪我觉得似曾相识,原来是汪兰的儿子,他和他妈倒是相似,一回来就跑来惹林州行,我有点担心,找了个借口起身想去看看,却看见林州行隔得很远望了望我,用唇语说了句没事,随后他又过来,把哭累了睡着的妹妹带过来放在我怀里,急匆匆的走了。

作为长子,他要摔瓦扶灵。

林舒琴将被带回广州,葬入林家祖坟,照片选的是她年轻时的一张,果然是华彩艳丽的美人。珊珊醒了,又在我怀里抽抽搭搭地哭,我告诉她说人死了,就是化成天上的星星,妈妈会变成天使,永远的守护着你的。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可是哥哥说,人死了就会化成灰,装在一个小盒子里,再也不会回来。”

真有你的林州行,哪有这样和小孩说话的,我扶额想了半天,又编了一段:“白天呢,妈妈就睡在盒子里,晚上呢,就变成星星,守在窗户外面,悄悄的看你,看你有没有睡觉,有没有听话,所以珊珊一定要听话,知道吗?”

“嗯。”

林州行额前的伤还没有好彻底,包着纱布也难看,于是绑了一条黑色发带,穿了一身极肃穆的黑衣服,胸口别着一朵白纸花,显得露出来的那部分皮肤更加苍白,像寒风中立起的一片薄刃,我想我如若贸然上前,只怕会被他割伤。珊珊一直紧紧牵着我的手,小小的指尖是温热的暖意,她虽然没有在哭,可是我想恐怕还要等很久很久以后,她才能体会到这一天真正的含义吧。

按照约定,我考虑一周的时间,给他答复,这次上飞机,他没有来送我,我把那枚金丝缠玉的镯子拿出来,珍爱地戴在手腕之间,沉默地看着窗外高空之下的万里云海,这一趟来去之间心境差异如此巨大,有一些东西,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我也知道我性子里是有些任性的,和家里的娇纵脱不开关系,从小到大也没多大野心,没遇过多大挫折,说着自己要独立,遇到了这样难以抉择的事情还是忍不住和家里说,但我并没有完整描述事情的全貌,因此听起来有些轻描淡写我说我有一个认识多年的朋友,这些天突然向我表白,非常正式的那种,还说交往一段时间,就可以结婚。

“大概就是这样……”我问,“你们觉得怎么样?”

一直说让我相亲结婚,突然掉下来一个女婿,我妈有点懵,第一反应是:“你有哪个认识多年的异性朋友,谁啊?”

“嗯……”

我还没回答,一向局外人的我爸突然插话进来:“家里的条件怎么样?”

我想了想说:“应该算很好。”

“条件好就行吗?你人都搞不清楚插什么嘴呀!”在所有事情里面,怼我爸显然是我妈优先级最高的一件,虽然她也一知半解,但仍然不服气道:“咱们家条件也不差呀,是不是。”她又想起来刚刚的问题,催我道,“说啊,叫什么名字,妈妈认不认识?”

“我以前的老板你记得吧?接我的朋友就是他。”我引导她想一下,“林州行。”

“他母亲刚刚过世?”

“恩。”

我妈脸上的表情突然地非常奇怪,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按照一般情况她早就非常兴奋地问这问那,这时候却突然不说什么了,半天只说:“他爸爸是百乐的董事长吧?”

我点点头,我爸突然很高兴地加入话题说:“我还见过他爸爸。”并且提示我妈说,“百名企业家评选,记不记得?”

这话一说好像很熟似的,我妈冷冰冰地说:“记得,人家上台省长给颁奖,你坐在不晓得哪个缝缝里头嗑瓜子鼓掌,能一样吗?”

我爸不计较这些,顽强地补充说:“那都是受邀企业家嘛。”

“清清。”我妈锁着眉头叹口气,“妈妈觉得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