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1)

沈母因此比从前更加胆小,一想到沈蔷说的“他会杀人的”,便什么都不敢动了,好像沈檐真要杀人似的。

沈补玉回到家中便马不停蹄的开始忙碌,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享受悠闲,难得的忙碌却仍使他兴奋起来,无怪乎从前扶松总说他是劳碌命工作狂。

会议结束之后,皇室派人邀请他和家人参加了一次聚会,杨絮处变不惊,倒是两个孩子开心的压抑不住,临时保姆教了他们许多礼节,加上本身家教严苛,因此在聚会上孩子们表现得非常得体。沈补玉受到了嘉奖与肯定,但同时他客套疏离的态度也稍稍引起了那些贵族们的不满,与杨絮不同,他有本国的永久居住权,却一直未曾放弃原本的国籍,连同两个在此地出生的孩子也放弃了这个福利优渥的国度,跟随他一起入了故土国籍。

杨絮对他的固执相当宽容,顽疾使她对世事不甚在意,目前的生活教她感到满足,她相信她的丈夫挣脱了一切束缚翻山越岭千里迢迢奔赴于她,必是存了天长地久的信念,这便足够,人生漫长,何必去计较那些无法预测的事情。

相比起对生活的豁达,她在工作上的执着激进简直叫同事们惊叹,新的药物实验已经过去一个月,明显对溃疡灶的表面起着明显的细胞活跃作用,这使她非常激动,更加专注深入的加以研究。

夫妻俩亦亲亦友,对待彼此的工作都非常尊重,因此都没有计较对方暂时的放弃家庭责任,他们请了一位经验丰富的临时保姆,她与孩子相处的不错,生活依旧平衡。

农历新年他们在一起守岁,夜里一家人在起居室聊天打麻将,沈馥虽然不如沈郁能够精确的计算台数,但对于规则已经熟练于心,肥短的小手指摸排的架势很像那么回事儿,只是不见胡牌,输了很多作为赌注的坚果出去,但也不气馁,越战越勇,直到过了零点才被杨絮拖去洗漱。

沈郁与父亲一起收拾牌桌,他已经睡意沉沉,因此问出的问题也没有多加思考,他问他的父亲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补玉垂着眼睑反问:“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沈郁说:“妈妈今天做了外公以前的拿手菜啊,爷爷呢,爷爷会做菜吗?”

杨絮的父母已于前年去世,在世时非常疼爱孩子,经常来与他们同住。

沈补玉不想在这个时候谈论沈檐,因此沉默了很久,直到沈郁睡意消散,看着父亲的神色而不安起来,祖父的话题是父亲的忌讳,他很少跟他们谈到自己的父母。

好歹是新年,不该让孩子这样惶恐,沈补玉叹息着摸他的头,说:“你爷爷是个做生意很厉害的人,他很少做菜,炒的饭也很难吃。好了,去睡吧。”

沈郁忙不迭的滑下椅子上楼去找妈妈和沈馥了。

沈补玉坐在椅子上想沈檐,在十九岁之前,他还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少年独特的多愁善感使他一度纠结于沈檐的蛮狠不讲理,也总是忧郁,无法想象这段怪异的突兀开始的关系以后将怎样收场,绝望的时候他甚至想过伤害沈檐然后逃跑,越是到后来他便越是庆幸,好在他没有这么做,除非沈檐主动放手,否则他无处可逃。

然后呢。

他们是那样的关系,知道这一点,他反倒不再想了,只要他们是那样的关系,终有一天沈檐会放手,这是解开死局的唯一办法,大概也是他当年领他进门时就打算好的事情,他与沈家无关,与沈檐无关,他养他长大,只不过是不忍见他被生母抛弃而早夭罢了。

谁都知道,沈家是仁善之家,沈檐是慈悲之人。

临三十儿的前几天沈檐一直没有回宅子里,哪儿他都呆不住,这趟瑞士之行像道催命符弄得他坐卧不宁辗转难眠,在公司休息室睡个午觉都梦到沈补玉曾在床上摆出过的放浪姿势以及他好听的叫床声,生生弄得他狼狈泄遗,像个十七八岁的愣头青。

连休息室都不能让他冷静,他实在想不到在公司、家里或是外宅还有什么地方是从前未曾带着沈补玉荒唐过的,想来想去,连常招待客人的会所包厢洗手间都不能排除,那只有人来人往鱼龙混杂的大厅了,可他不能在大厅里睡觉吧。

李淡浓见他落魄潦倒到走投无路,便自作主张为他在郊区的一家茶庄定了客房,那茶庄原本是不接待客人留宿的,庄主听了是沈家人才破例一回。如僧侣挂单,伙食与茶农一般简陋,更无客房服务,连茶水都要自己动手烧煮。去时恰逢冬雨,天气阴冷冻彻骨血,房里没有装暖气,沈檐睡了两天硬板木床,总算平复了一些。到第三天拎了本书去茶室喝茶,奉茶的美貌服务生才笑盈盈与他搭话,说他不像生意人,像出家人,小姑娘二十几岁年纪,看着机灵又识眼色,见沈檐面色沉沉浑身戾气倒也不害怕,泡了茶之后安静跪在贵妃塌旁边的蒲团上给沈檐捏腿。茶室的布置仿照明清时代书房的格局,家具都是庄主私藏,墙上挂着一些画作,沈檐扫了几眼,忍不住坐了起来问这是什么。

小姑娘说,是茶戏的留影。

沈檐指着角落的红印不耐烦说我问这个。

那是……那是茶戏作者的名字。

沈檐盯着沈补玉的私章,慢慢笑出了声音,唬的服务生一动不敢动。

沈檐心里想着,天罗地网么,上哪儿都躲不开,这叫什么,命数?他从不相信命数!

头疼欲裂,可他还是给李淡浓打了电话,叫她立刻来接他回去,躲什么,不躲了,横竖就是这一条命了,没听说过谁能把自己逼死的。

新年里兄弟姐妹到了一些,都见他谈笑风生比往年开朗不少,人却愈发的瘦,夜里与沈檩喝酒,两个人都酩酊大醉,还砸碗砸盘,可谁也没敢进去劝。

亲友们来得多了,自然都问起金玫的孕事,问多了沈母的脸上便抗不住,回头肯定要给儿媳脸色,金玫伺候酒醉的沈檐,被沈檐踢开了两次,便也受不了了,压着声音哭,问沈檐要折磨她到什么时候,她只想要个孩子。

沈檐坐起来说,我以为你现在也只是想活命而已。

金玫刹住了哭声惊恐看他。

沈檐说,我说过我要孩子吗。

金玫跪在地上哆嗦,沈檐摸她的头,异常温和:“你乖乖的做你的沈大奶奶,千万别让肚子鼓起来,受气是常事,这个家谁不是受气,我不也忍着么……倒时候我死了,还要你陪我暖棺材板儿呢,或者你更喜欢现在死在牢里?”

哪里需要什么婚前协议什么财产公正,根本不会有离婚不会有小孩,整个沈家都是留给他沈补玉的,只有那傻小孩自己不知道而已。

沈补玉主事沈氏的时候,曾在贴身助理面前对沈檐的挥霍无度略有微词。他坐的这个位置,前几任也都是沈家自己人,无论辈份,沈檐一视同仁,只是轮到沈补玉的时候,放任的事情更加多,连董事会都不知道,部分必须由沈檐亲自批准的文件,签名其实是出自他之手。

沈檐的私人账户数额惊人,按说应该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具体数目,可李淡浓却曾经一度怀疑沈补玉其实知底,他在位时,沈檐的零花钱由他亲自派往秘书室,尽管从未限制,但他们之间关于金钱的关系怪异到与旧时寻常小夫妻有些相似,所有的钱和帐都在沈补玉手里,沈檐只管花。

什么样的感情可以信任至此,李淡浓知道两人的私情,可她仍然无法接受沈檐会因为美色如此昏庸的事实。

在她之前,第一个质疑沈檐的行为的人,其实是沈补玉。

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仍以夫妻相处的模式为例,很多事情有时难以为外人道,甚至有时无法对对方倾诉。沈补玉亲近沈檐是被迫无奈,因此对于这段关系他始终保持着理智,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也常常使自己站在局外人的立场审视两个人的关系。沈檐城府深,没人会去猜测捉摸,因为这么做无疑是徒劳。就像这么多年过去,他的父辈们仍然猜不透沈老太爷会把当家的位置隔代留给长孙的原因。他对所有人防备,唯独对待他毫无遮掩,家里家外他把他当作继承人一样对待,因此很显然,他比他更早知道实情。

从十六岁开始,沈檐对待沈补玉的态度便越来越亲密,而在此之前他对他甚至可以用不闻不问来形容,他把他领回沈家,真像只是顺手做个善事一样。沈补玉对幼时的记忆非常淡薄,都说他来沈家时四岁,但他对当年的记忆就只剩下老太爷抓他手时的那一刻。

当时他跪在靠近床头的木质床蹋上,老太爷叫他抬头,看他半天才说了一个字,像。

沈补玉对于这个老人有种奇妙的感觉,一直到十九岁那年,律师通知他接收老爷子留给他的遗物老宅的房契地契所有人都以为应该在沈檐手里的东西。

他像挨了天打雷劈,因为文件袋里夹了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里头的小小人与他三四岁时一模一样。照片的年月已经模糊到看不清,只有老爷子的名讳清楚到刺目。

那时候他才终于能够确定,他跟沈檐是直系血亲。

他对他好,疼他,任何私有的公有的财产都与他共享,毫无心机的把最真实的自己暴露给他,这一切一切都只因为他们是直系血亲,还是因为他在床上取悦了他。

他在大雨磅礴的街头走了很久,盲目的像缕孤魂野鬼,他在想为什么自己的存在会如此可笑而诡异,他到底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活着,他想得头疼欲裂,觉得自己上天不行,下地无能,哭都哭不出来。

如果那天后来没有遇到桑陌,他会走到什么地方去,他自己也不知道。

桑陌永远都是那么不着调,他拍他的肩膀说,嗨,有什么大不了的啊,来一根吧?

大麻确实是个好东西。

这是沈补玉在吃够了抗抑郁药之后得出的最终结论。